一、緣起
1988年我去紐澤西Rutgers讀博士,因為想家心情很鬱悶。有一次聽到夢參老法師講經,覺得佛法很不可思議,於是開始想學習佛法。Rutgers同學劉有容跟我說,仁俊長老在Morristown講成佛之道,問我敢去聽嗎?我說為什麼不敢?她說師父很兇會呵責學生的。我說,有師父教導,勝過自己分不清是非對錯,獨自在紅塵爛泥裡滾爬要好太多了。從1989年我開始到同淨蘭若,聽師父講《成佛之道》。
Morristown的道場室外很寬闊,有湖水有青草地,但大殿卻不大。大殿正面供奉著好多尊佛菩薩的雕像,側面有一幅書法,寫得是「皈依處」。我第一次去看到這三個字就熱淚盈眶,好像迷途的孩子回到了家。記得那是一整天的課,上午拜佛,下午研讀《成佛之道》。早上是由師父帶領大家拜佛,當維那一舉腔:「萬緣放下,一念提起,拜」,我看著師父的背影又不知緣由的流下淚來。中午的餐點都是住附近的信眾做好帶來供養大家,我一個窮留學生什麼也沒帶,排著隊拿食物時心裡有些慚愧。師父忽然走過來說了一句:「多吃一點」。我心裡一驚,這樣慈悲的師父,跟劉有容說的很兇的師父不一樣啊!後來隔了很多年,師父去台灣道場弘法,許多弟子跟隨前往,道場也為我們這些隨行眾準備豐盛的食物,大夥吃得很高興時,師父走過來沉著臉說了一句:「少吃一口,多活一天!」嚇得大家趕快放下筷子,我確實看到了師父嚴格的一面。但是他對弟子是因時因地施教的,留學時我們生活節儉節衣縮食,師父要我們多吃一點;回台灣時已有正式教職,師父警惕我們不要放縱口腹之欲。他就是這樣鉅細靡遺的教導我們的。
二、來時記取莊嚴路,月白風清萬里天
很多人都去過紐約州的莊嚴寺,我也曾經在1993年跟隨師父在那裏禪修,接下來談談老人家1970到1980年代創建莊嚴寺的過程。
1972年,師父五十三歲,受紐約美國佛教會長沈家楨居士之聘請,與日常法師一同赴美弘法。
1973年起,師父開始在《慧炬》發表佛法專文及詩作。這一年他發表一篇專文討論「不盤與不悶」。師父說:
盤是不停地向無謂的事務上、理論上、人我上一味攀緣,…會盤的人一定也會悶的。……盤與悶的最大缺點:不能持志,不能蓄力。……要不盤,只有深學慈悲,心在慈悲中護養得調柔了,鮮明了,就再也不想跟人爭體面、逞意氣。……要不悶,就得勤學智慧,佛法中的智慧總是教人
先認清現前一切事相中的通性——無常,不要受它的矇蔽、染著、拘限,進而點出生命的當下是「業緣」所成,決沒有真實的自我(緣起的幻我不可撥除),於慧觀中將自我感抑制著,心氣就平和了。
師父指出凡夫的習性愛盤易悶,只有克服雜染和攀緣的心,才能免除因氣悶導致慌張失措,至於要改變習氣的方法,則是以慈悲調柔心性,以智慧觀照無常,才能一介不取,心平氣和。
1974年九月,師父出任紐約大覺寺住持,並任美國佛教會副會長。師父一生幫忙建立的道場很多,最花心力的則是在紐約州博南縣創建莊嚴寺。
1976年十月間,師父親自參與莊嚴寺開山建設工程,他與敏智法師、聖嚴法師,帶領三十多位信眾及哥倫比亞大學學生參與工作,三位法師一起鋸樹、搬石頭,闢荊斬棘,以修建莊嚴寺。其中遇到好幾塊重量逾噸,半埋土裡的山石,因擋住道路必須移開,但泥土堅硬石頭沉重,難以下手。師父揮動大鐵鎚,猛砸一、二十下,石頭裂了縫,泥土鬆動了,這才集大家的力量挖出,師父的大力令眾人驚服。在蓽路藍縷,以啟山林,建寺的過程中,師父寫下許多充滿期待的詩,例如:
一片天清一片禪,山深水活意超然。
他年最是宜人處,嶺上梅花谷口蓮。
另一首:
大化峰頭眺大千,秋光燦徹古金仙。
來時記取莊嚴路,月白風清萬里天。
如今捧讀師父的詩,依稀可見他老人家當年為闢建道場做開路先鋒,是如何的英姿勃發,大雄大力,豪邁壯闊;在他高瞻遠矚的視野裡,早就看到未來莊嚴寺會是美國化度群生的重要道場。
1981年五月,經六年籌備,莊嚴寺舉行破土典禮,由師父與敏智兩位法師主持。
1983年六月,莊嚴寺舉行觀音殿奠基,師父代表美國佛教會向四眾致詞:
觀音菩薩久已圓成了蓮花般的品質,今天參加這個盛會的諸上善人,受到菩薩大悲大智的感召,也必然會修成同蓮花品質一樣的人,那麼藉著這個盛會的因緣,莊嚴寺也就奠定著永恆吉祥與清淨的基礎。
1984年五月莊嚴寺觀音殿落成,十一月,顯明法師就任莊嚴寺、大覺寺兩寺住持晉山典禮,師父致詞云:「今天是中國佛教在美國發揚歷程中最值得慶祝的一天,……本人謹以最虔誠的心祝禱:一心一德,萬行萬願。」
1985年五月,美國佛教會為慶祝莊嚴寺觀音殿落成暨顯明法師晉山大慶,在莊嚴寺舉辦傳授在家五戒、菩薩戒,敏智法師為得戒和尚,顯明法師為羯摩阿闍梨,師父擔任教授阿闍梨,浩霖法師為開堂,法雲法師為陪堂。他在這年九月的《慧炬》發表〈菩提道上〉說:
真為眾生造清涼、消熱惱的人,怎也不會衝氣爆火;真為佛法放光明、捨財法命的人,怎也不敢存私為己。
這段話是師父創建莊嚴寺的最佳寫照,為了要在美國的土地上,開出漢傳佛教香遠益清的蓮花,師父用心血全力護持開山建寺,當功德圓滿後就交給顯明法師出任住持,師父一生為而不有做過就放下的高風亮節、光風霽月胸襟,就是這樣令人崇敬。
三.師父法語
1994年以後師父每年回台灣弘法,我也常去聽講,做過師父一日的侍者,還在師父幾場開示時擔任過口譯。師父慈悲,對我總是提攜叮嚀,恐我怠惰不成才。但慚愧的是我的確不夠精進,錯失許多當面向師父請益的機會。和陳裕民師兄講的他和師父的因緣相比對,師父和我的互動常在文字之間。師父曾經寫給我40封手札,有長有短,內容大約兩種,一是囑咐要做的事情,如當期正覺之音雜誌出版,請複印十數份分贈天機法師及高雄各大寺院。或者是師父將在新竹十方禪林弘法可以去聽講,或是不准去機場接機送機,不准供養紅包等等。另一種內容是師父的法語,師父總是謙虛的稱之為「瑣語」,通常是他寫給弟子或信眾手札中的智慧法語,這也成為他自創的一個特別文類,如:「慈智交融發光熱,鮮鮮豁豁創人生」等。後來師父的法語我們也編成了《謹祝光健》和《悲智願行》等法語集出版結緣。有一次師父給我的法語是:「時光用得不離智光者,苦樂安危中則不逸不悔,練願練行練根膽」。我寫信問師父何謂「練根膽」?師父兩度回覆我,「修學佛法最應致力處:建立自己善根壯膽,也能植培同行者的善根壯膽。這是學大乘道最不可少的一種行願。」一個月後師父在另一封手札又補充說:「練根膽,就是練淨善根和大慈膽」。師父應是知道我性格拘謹,所以苦口婆心指示我練「淨善根」、「大慈膽」,他就是這樣無微不至的提攜弟子走上學佛法的正大光明之道。
四、高瞻深敬之恭敬心
師父於2011年二月九日圓寂。2017年的時候「仁俊長老佛友會」的師兄姐們要回師父江蘇黃橋的祖庭參拜,囑我編寫一本師父的簡傳,用來向大陸的善信介紹師父。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曾經很難過,一是難過這些年跟隨師父時間這麼少,學得這麼少;二是難過自己多年來為師父做的事這麼少,而寫簡傳這件事又下筆艱難。我懇切的向師父懺悔和秉告這件事,師父好像聽到我的祈求,我忽然感到師父親自站在身邊指導我。當時我正在讀師父寫的「我所認識的印公導師」,談到導師的成就,及導師對師父的影響。我覺得師父好像在旁邊指著書說這幾段你可以多讀幾遍。我讀了三遍還是覺得很迷糊昏沉,起先好像是佛法深意太難,表面上懂,可是沒有深入了解。再讀一遍覺得說理或文字我全都懂,可是卻像是有種什麼奇特的東西障礙了我,我懂,卻沒有法子心領神會。我覺得必定是師父設了門檻,我沒跨過那個門檻。師父自己說,很多人景仰導師的德學,卻沒法讀懂導師的書。他起初也覺得難解難入,直到看到導師說佛教在「少壯時代的喜悅」,得到策勵激發,從此後將佛法和導師放在心中「高瞻深敬」,才能進入導師的佛法大海。
於是我懂了,原來是將佛法和導師放在心中高高的瞻仰深深的恭敬,才可能跨過門檻。難怪空淨法師告訴我,師父說:「一切事用恭敬心做,就沒事了」。原來我只想趕快寫完簡傳交差,恭敬心不夠。當我不夠恭敬的時候,師父直接讓我把書闔上;當我很恭敬再一次重讀這篇文章的時候,師父就給我靈感和指導。這真令我嚇出一身冷汗,慚愧內疚不已。
仔細想想師父自己並不在乎被不被人記得,也不在乎別人知不知道他一生是怎麼過的,有沒有寫成傳記他是全然不在乎的。他在乎的是佛法能不能正確的流傳,他很生氣人們誤解佛法,他很生氣人們不當的言行,他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是:「願生生世世在這苦難的人間,為人間的正覺之音而獻身。」師父要為正覺之音獻身,那麼我們就要懂什麼是師父說的正覺之音了。
正覺之音涵賅浩瀚,在這裡就只以恭敬心來說。師父的形容詞:「高瞻深敬」,師父認為不從這樣下手就不是修行的人了。不管你多會坐禪、多會讀書、多會演講、多會勸人為善,如果那種持久貫串自己思想言語行為,貫串人心的品德做不到,就經不起自己或他人長久體察深究的,是會被人看破手腳的,而貫穿其中的德行就是恭敬心。師父教了很多教理,在教理說完之後,教導實踐的時候,常常說的是恭敬心,他教我們要做到:縮小自己直到沒有自己,恭敬別人把別人放大直到能夠把別人當成佛來對待。那就是他常說的「學佛做人」——學佛陀怎麼樣用平等心慈悲心來做人;「做人學佛」——做人要效學佛陀怎樣以智慧不為自己只為別人。這是師父教誨我的寶貴一課。
在撰寫簡傳的過程中,我感覺有讀懂師父一點點法意。我從前老覺得師父用許多形容詞,例如「淡淡淨淨」、「晰晰歷歷」等等,還有很多最高級的形容詞,我一直很愚昧的認為那些形容詞好像阻礙了文氣的通暢,我試著把形容詞拿掉讀,發現沒有這些形容詞,師父的文章的確素樸簡潔多了;但是把形容詞放回去後,卻覺得師父的文章在放光!於是這才體會師父是見到那些境界想要描述給我們聽呀!我們不是常想問開悟後是什麼境界嗎?師父就是在形容那種境界。我有時覺得導師說的「蕭然無寄」好像稍微比較容易懂,師父說的「大雄大力」太難懂。可是師父為人與為文,沒有一言一語是誑語,妄語,他寫作那麼嚴謹,字斟句酌,哪會浮誇?他說的那些境界就是真的了。有這番覺悟後我就把師父的形容詞細細咀嚼,對師父佛法深意就能多懂了幾分。
結語
我一生在遇到師父後,就覺得有一隻強有力的手拉著我免我沉淪。遇到師父後我脫離了生活的爛泥,對於人生的苦難變得較能承受。這種感覺是如此鮮明,因為師父,使我對佛法的信仰奉持得非常堅定。我也發願認真跟大家一起研讀他老人家所留下來的法音,「讀其文,知其行」,老老實實揣摩,精精勤勤效學。祈願我們大家都能成為師父所期許的「來路大,去路寬」之大乘菩薩道行者。
2023/7/6
弟子周德禎敬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