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9日我們(陳坦、謝水庸師兄)三人到台北新店慈濟醫院看望仁公,雖然怹老人家已病入膏肓但神態尚是安然。由於我知道仁公即使在病重中,也是一直關心著「佛法、佛教」,元月上旬,福嚴佛學院厚觀院長來醫院探病,仁公第一句話即問「福嚴(僧教育)的經濟如何?」並且立刻表示要捐款給福嚴。因此,19日當天,我仍然請怹老人家就今年夏天將在新州同淨蘭若舉辦的「2011年佛法度假中文營隊課程」(個人歷年來參與該項課程的規劃)予以指示,但是仁公不到一分鐘的開示,已經氣若游絲,難以清晰辨聽其內容了。2月9日深夜近12點,在睡覺中被一通電話聲響醒,美國莊瑞昌師兄及閻台華師姊來電通知我,在醫院的仁公長老已經圓寂,查看了電腦,同時也收到厚觀院長的email通知:「剛剛果慶法師來電,仁俊長老已經往生了!」2月16日我到新竹參加福嚴精舍舉行的「仁俊長老圓寂追思讚頌法會」,僧俗二眾擠滿了精舍,沒想到旅居美國近四十年,台灣佛教界並沒有忘卻仁公,佛光山、法鼓山及中台禪寺的住持及僧眾代表也參加了這場莊嚴的法會。
無常法爾,仁公往生了,美國紐約《佛青慧訊》編輯林建勛師兄來電,希望我談談仁公的行誼,我親近仁公的時日並不長,但這十年卻是我退休前後專心投入佛法志業最重要的時光,我謹報告這段期間與仁公接觸的法緣,並將個人所見聞仁公的學思願力及履踐行誼,誠敬輯錄,以法獻禮,來表達對仁公的懷念!
1998年秋天,筆者大學佛學社的老學長李祖鵠居士隨侍仁公回台宏法,當時仁公掛單於台中縣大甲永光寺,10月24日我於台南龍山寺禪坐營結束後直奔大甲,下午九時許抵永光寺。翌日晨,由祖鵠引見,我向仁公禮座,初次見面,怹老即趨前握著我的手,自然流露出慈和與關懷。26日,仁公於大甲「裕珍馨」(仁公弟子陳裕民教授家族創設的著名餅舖)為眾開示後,(回美前)循例親往「華雨精舍」向導師辭行,臨別時,仁公又握著我的手說:「二千字」,由於鄉音重,我乍聽,初以為是「養清志」,其實是邀我寫二千字的文稿(登在《正覺之音》)。以素昧平生,仁公之不輕後學,鼓勵後學,親切慈和,與導師在《華雨香雲》(印順導師自傳―〈平凡的一生〉)中所描述四十幾年前仁公的「尊嚴(嚴峻)」風貌,大為不同!
1999年5月,祖鵠學長再度隨侍仁公回台宏法,並抽空南下高雄市「正信佛教青年會」。在會裡,除商議春江師兄受聘赴美宏法事宜外,祖鵠、春江與我談話的重點為:佛法的學習、台灣佛教、美國佛教以及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近年所辦的「佛法度假營」等。法談中,提到2000年台灣佛教界為恭祝印順導師九五嵩壽,將由台灣印順文教基金會等團體發起,舉辦學術研討會。我那時提議:若是「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能規劃在2000年擴大舉辦「佛法度假(佛法研習營隊)」,也許可藉此法緣介紹印順導師的思想,以此宏法活動來為印公老人祝壽,將更具意義。沒想到,因此促成我第一次陪同宏印法師赴美並參加了2000年巡迴「佛法度假」(舊金山、俄州、新州及佛州四站)。又因祖鵠學長的因緣,仁公親自聘請春江師兄擔任「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的「終身教職」(約五年),自此之後,福嚴佛學院也自2004年起每年派遣法師去蘭若宏法,而筆者除了五度參訪蘭若外,由於每年參與師資的聯絡及課程安排,而與仁公主持的「佛法度假」有了不淺的法緣。
仁公的戒行精嚴,眾所周知,毋庸筆者贅述。以下,且容筆者以有限的瞭解(其他師長學友所知悉的,應該更為豐富深入),試從不同的面向,略為敘述個人所觀察見聞仁公「高勝志趣」及「不同流俗」之作略及特行:
一、創新倡導「佛法度假」講習營,闡發「中觀義」
仁公曾在1999年10月《正覺之音》的專文〈度佛法假,行世法真〉表示:
三年前,與十多位法友聚晤,商討「佛法度假」的事情,大家都認為有此需要,接著就舉行起來,到現在已有十多次了;今年十月中旬,又在洛杉磯與觀音禪寺共同合辦舉行,看樣子會永遠繼續下去。「佛法度假」是一個新創的名詞,藉這度假的機緣,多多聽聞、體思佛法之「假」的含義,對知見、對行為的導啟與改進,一定會有一番正確的提升與殊勝的策發。說得明白些,從佛法之假,悟入因緣性空,有了「能動能出」的作略,解除了情見的繫縻,面對而深入世間,才能以「佛法之假行世法之真」。
2000年6月8日在同淨蘭若「佛法度假」的始業式,仁公為眾開示「度假」的真義,那時筆者記錄了仁公在講堂黑板書寫的偈頌:「假之義涵極廣勝,解假太難倡度假,踐假成熟惱結化。三化三覺展大化,惟假惟名惟緣,化心化境化相,自覺覺他覺行圓滿。」
我想仁公的頌義大略是:在佛法中,「假」的義涵非常深廣殊勝,要將「惟假、惟名、惟緣」的中觀義,理解辨釋得允當太難了,所以倡導「佛法度假」,希望藉著這個佛法講習營,漸漸施以教化,如果大眾能悟解並實踐緣有性空,待因緣成熟了,苦惱就可遣除化消,進一步自然能無我我所地「自化化他」而「自覺覺他覺行圓滿」。
此外,怹也曾在1997年11月〈度假的意義〉強調:「從佛法的特義說,對「假名」理會、領悟得正確、深刻、周遍的,所說與所行的,…(就)不屑得再與「真我」打交道。」
2010年元旦的佛法度假,仁公的開示仍為:「諸位來度佛法假,深解假義化爭奪,敬請思惟己有物,哪一永久屬於你?」從以上諸文可以看出,仁公倡導「佛法度假」的根本思想,乃是圍繞著「緣起性空」中觀義(這或許不為一般人所知),怹曾著文加以發揮並引為最能契合釋尊本懷的核心思想,如2001年2月〈敬祝印公導師永遠活在「少壯時代」的光輝中〉中說:
無上正等正覺的釋尊,其所證的一味與所詮的一切,真個太深妙太廣足了,解得整全行得精當,能袪除諸家之偏,攝取各派之正,非具(甚)『深總持』不可,『深總持』(這與『具足觀知而不取證』有密切關聯,不取證,才能廣學萬法而遍度眾生,)從甚深的性空中觀照得來;性空觀最獨特處—徹底的「不」,不得無一毫自性可得,眼所見心所思的都不離緣起,緣起觀勘破了『性起』執(包括佛教內)的共世俗知見,佛法本義才能詮揚而顯現得畢竟清淨。
希望真能如仁公1999年所說的,「佛法度假」永遠繼續辦下去!在此,也讓我們依著仁公1997年11月的殷切開示一起共勉:
學佛法,要理解最真實的意義,也要善於了解最假的意義。…唯有徹底地從智慧中了解了「假名」,才能真正從一切事相上(甚至遭大苦難時)禁得起考驗,為人的心才表現得極真實、熱切。
二、崇重善識念師恩,以法為尊,不立山頭子孫廟
由於仁公承受印順導師的法恩甚深,其感念師長善識之情也特別殷切,這可以從仁公1997年5月11日〈「寢饋縈懷,崇重如師加持我」-永恆憶念續學長〉乙文中看出:
他二位學長的學力與智財,都足以做我的老師,因此,我總是以師禮敬師之;直到現在,我晚課中總是「印導師、演法師、續法師,我當盡未來際恭敬之、歸依之」,藉以表示我對善知識的瞻仰、注念,因為沒有他二位介引、稱歎,我就無緣親炙印公,知見與行思就會落差得太偏狹了。想到這裡,我越發感到善知識的可敬、可貴;也越發感到善知識的加持,太慶幸,也太感愧!
這樣的孺慕感恩之情,老愈彌深,2003年適逢「福嚴精舍創立五十週年」,仁公回台灣住在「智觀寺」,他說,在五十週年慶期間,每天兩次晉見導師,每次都有「仰之彌高」之感,並且在〈印公導師給我們最深切的啟示〉中特別傾露了以下的心聲:
怹老人家的一切,完全成為我的甘露之門,淨光之鑑;從這面淨光之鑑中,讓我看清了佛法本源,佛陀本懷,讓我永遠從佛法本源中做成佛陀本懷中的「嫡子」;也能生生世世親侍於怹老人家座下。
過去的歲月,仁公長年在海外,每次回台灣,一定自機場直奔印順導師駐錫之所,向導師禮座、敬致問候(筆者親睹:兩老相見即使對話不多,但彼此相望凝視,其間卻交織著深摯的瞻仰之誠及護念之情),返美之前也是一樣。想起早年導師在其自傳〈平凡的一生〉中,對於仁公那般直言率真的勸勉諍言,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了,但克己自省功夫特深的仁公,竟能生死不渝的伏忍謙默崇重敬師,在這樣的時代也確實太難得了,值得我們後輩們警惕學習!
此外,由於仁公重視正法的體究、承續,早年即對於其學長續明法師能夠超拔於舊叢林「傳法」(子)的氣息,表達了認同與敬佩(請參閱〈「寢饋縈懷,崇重如師加持我」-永恆憶念續學長〉)秉此,他對於中國佛教及學子也有一貫的策勵,曾在1997年7月16日〈現代中國僧青年最急需的解與誡〉中鄭重聲明:
我要特別說明的:釋尊晚年的大小道場遍佈恆河兩岸,從未聽說派定某某比丘住持某某道場(釋尊「依法攝僧」,勵僧踐法,相互和敬而共享、共治,堵絕私相授受的家族制。)
因此,2003年他特別禮請南傳巴利聖典的英譯權威學者-菩提長老,擔任新州同淨蘭若的住持,而不是北傳的法師,並推薦選任他為「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的董事長(現仍在任),這可看出仁公試為超脫「民族情感及法脈舊習」之願欲。可惜後來菩提長老因為移住紐約莊嚴寺講學等因緣辭去住持之職,而由仁公侍者果慶法師接任,但我們相信仁公對於「同淨蘭若」生死以之的遺志應是:「願為十方道場,不為子孫廟」,仁公的後繼者應予以同情並奉行不輟!
三、菩薩「勤勇勝」的典範:關心佛教、佛法,筆鋒猛躍悲情
筆者早年讀飲冰室主人梁啟超的〈志未酬〉(梁任公是深受佛法薰習的),即為其「新民叢報體」筆鋒常帶感情之文字所感動,而且對於該則詩詞之雄偉悲願:「志未酬,志未酬,問君之志幾時酬,志亦無盡量,酬亦無盡時!…眾生苦惱不斷如亂絲,吾之悲憫亦不斷如亂絲!…但有進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無志。」深有共鳴。學佛日久,筆者也自然地常在佛法課堂中引用,並藉此作為「菩薩清涼月,常遊畢竟空,為償多劫願,浩蕩赴前程!」之最佳註解(此句,仁公也常引為自誓)。壯年獲讀仁公文章,覺得其中韻味與梁任公頗有神似之處,原來他們都是「筆鋒帶有強烈感情」的菩薩風格!尤其仁公的筆觸更是「踴動、猛躍、激昂」,我想仁公這樣一位「悲增上菩薩」必會有如是作為吧!
您看近十幾年仁公的作品,署名之處所都稱為「(新州)驚危室」,可見其自惕警眾之悲願,容筆者借用梁任公的「新民叢報體」,為仁公的獨特「文體」創造一個名詞:「驚危室體」,且讓我們試為閱讀以下諸文,領略體會怹老人家的勤勇悲懷:
有口氣在,總盡心觀佛法,盡力覺(警)時代,不空過,不空洞一念,血性提得旺足,熱沸得潮奔波騰…(《(仁俊老法師開示錄)菩提道上》p.14)
(人類)苦痛頭上的悲潮掀騰得怒吼、熾沸,看不忍,(個已)拋得開,做得誠(厚),死活不頒,生死以之。(《(仁俊老法師開示錄)菩提道上》p.24)
學佛與為人,就成為我們刻骨銘心與披肝瀝膽的大勇與準則,我們的耳根與意根中,就為諸佛的殷切「囑累」與眾生的苦難呼號,激發、奮躍、沉鎮、疾赴得(悲)情不能已!(1997年〈佛教興盛中刻不容緩的精警〉)
概括的說菩薩行:「欲得欲度欲滅惱,作誓令樂不惜身」,弘誓中將善法欲發得奮烈、旺充得絕無所圖,只有以大法救大難的一片丹心沸血,愧沸中悲潮騰湧得捲滅真常我。(2001年〈敬祝印公導師永遠活在「少壯時代」的光輝中〉)
早年即追隨仁公參學的「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前董事,也是我們印順文教基金會推廣教育中心副主任的陳參權師兄告訴我,仁公警策大眾常採用「驚嘆號!」而且不只一個,乃至三、四個,借用仁公〈瑣語代信通聲氣〉(仁公在《正覺之音》刊末之小品文專輯名稱)等三則開示,供大家吟詠思惟:
大驚啊!享福成了因循習慣,就不能自覺了!大奮啊!學慧成為猛利意興,才能夠自依(正法)哩!
愧奮吧!大心豁不開,大力使用不上了啊!驚覺吧!大德培不足,大根便植不落了啊!
如此如理如行的稀有導師,我們儘快趕上怹的步趨吧!儘快趕上怹的步趨吧!(否則,人天便失卻眼目了啊!)
而就關注「佛教、佛法」方面,他的健筆也不因年邁而停歇,對於傳統中國佛教的鍼砭亦不假辭色,怹曾數次對於「福報狂、智慧荒」的弊病,大聲疾呼,提出警策:
現在中國佛教流行於大陸、台灣及美加地區的畸形怪狀,花巧層出不已,其病根與禍胎,全都從這裡潛滋、爆發出來的!
十數年來,流行於中國大陸、台灣及美加地區的佛教,表面看,興盛得氣象萬千,但是,與佛法本質-「淳樸」、「正直」、「真實」-對看起來,則特別顯得太熱鬧、浮靡、錯雜、淺泛、疏隔;疏隔得山頭林立,各自為是(私,除極少數例外)。這情勢,極其類似北齊、北周時代的佛教,天台宗典籍中言之甚痛!形成、蔓延為此種現象與作風的導因:福報狂與智慧荒!有心的同道們(包括僧俗)!中國佛教的危機曝光得夠嚴重了,我們刻不容緩地倡踐佛法的淳樸、正直與真實吧!(1997年〈佛教興盛中刻不容緩的精警〉)
不僅如此,仁公更因「此時、此地、此人」的人間關懷,對於有「相似佛法」疑義的功法門派如「法輪功」,為了維護「純正的佛法」,而於八十高齡寫下了七千多字的〈『法輪義』與「法輪功」的擇別〉(1999年9月《正覺之音》),「情詞懇切」地提出溫和而理性的「無諍之辯」(仁公的引言及結語,如下所引),而且特別在作者(仁俊)之下標明「文責自負」,這種護法護教精神,真令人動容:
李洪志先生創編的「佛家高層次修煉大法,…」的報導,其內容說明「法輪大法」導源於佛法的「法輪」。本人讀了這篇報導,當即一再對這二者細心審思、校量,總覺得佛法的『法輪義』與法輪功的法輪大異其趣,因此,我站在(純)佛法的立場上,以最客觀、溫和而理性的態度,對這二者加以擇別,讓佛法法輪的真義透顯得清楚、昭曠,所以僅作理(論)智(觀)之辨,不涉意氣之諍,務請李先生垂意諒察。
…李先生的法輪功與佛法的法輪義,經過如上擇別,法輪功與佛法的法輪義相互察比、透視,僅有微分相似,大體相反,與佛法本義、妙義根本不合。但是,李先生所說的「真、善、忍」,我倒是非常崇重、讚歎的;修學佛法,果真從佛法本義的『真、善、忍』直心觀照,深心察解;李先生一定會有另一番的會心、發心、開心;從開心中大開眼界看得清一切,闢得盡虛妄,做個對自己、對人類都真能起饒益作用的人。這是本人對李先生的一片摯誠祝願和切實供養!
拙稿僅是擇別彼此間的知見,絕未存一念攻擊人身的意念,由於義正語直,明確地劃開彼此的界域、體系,難免稍涉峻嚴之筆,這一點,務請李先生多多諒解,深深明察;並請海內外學佛者深深明察之。
《增壹阿含經》說:「諸佛世尊皆出人間」,而《大毘婆沙論》也論述釋迦菩薩為什麼一定要來人間成佛的六大緣由,其中最重要的是人類具有「三種殊勝特德:梵行、憶念、勤勇(精進)」(勝過諸天),我想在近代的長老大德中,仁公應該是少數能夠體現「勤勇勝」光標的了!
四、尊重法故,不輕後學(不論僧俗)
2000年5月至6月間,筆者於「佛法度假」巡迴四站二十多天親近仁公,眼見仁公「嚴以律己」及「不輕初學」的身影(詳見拙文〈印順導師基金會2000年美國佛法度假側記〉):
仁公於佛法度假期間,絕對恪守上課時間之準時(出席),除非有重要事情必須處理外,一定不輕初學地,從頭到尾全程聽完所有講師(不論僧俗)的演講,並且坐姿之威儀,堅持端坐不靠背,這是筆者學佛二十多年來所僅見。
那時我問仁公:「在四站巡迴演講中,有些講師的講題是重覆的,您老為什麼場場均要出席?」怹回答說:「這是尊敬法啊!」
近十年,我曾五次參加同淨蘭若的「佛法度假」,其中有二次是凌晨一、二點抵達,那時蘭若大門已深閉,而仁公早就在(齋堂)側門之長廊上等候講師們了(2002年,杜正民教授、黃崧修與我一起來蘭若,那一次並無法師同行)。而且每次講師來去,仁公一定會在蘭若大門口問候歡迎及揮手送行。
1999至2002年期間,我偶而應邀投稿《正覺之音》,而仁公對於文字向來是「字斟句酌」(1948年他在上海靜安佛學院時曾是聖嚴長老的古文老師),有幾次該刊的編輯(陳麗居士)email告知我仁公欲修訂拙文中的一、二個字,但要先徵得我的同意,這讓我有些意外,沒想到仁公是如此的尊重年輕作者。
2004年6月我因預約佛法課程提前赴美,先去洛城再到德州玉佛寺,最後來到蘭若而住在山下的小木屋。有一天清晨,仁公突然來敲門,在門口說:「呂先生!我們一起到紐約東初禪寺及莊嚴寺?」因為當天答應一位來訪的大陸博士生法談(該生準備以印順導師思想為題撰寫博士論文),我直覺的回答:「仁公!很抱歉,今天我另有事,無法前往。」仁公聽了,似乎面露失望表情,默然離去。我後來一想,仁公以長老之尊及老邁之軀,自山上步行到小木屋來回約需一、二十分鐘,親自來邀一位年輕的在家居士,而我竟如此失禮回絕確有不妥,趕緊跑步上山向仁公報告願意陪同前往(並向該博士生另約法談時段)仁公高興直說:「好喲!」那天仁公已約好請陳參權師兄開車三人同行。
沒想到因為這個特殊因緣,我在東初禪寺拜見了聖嚴長老。午齋用完後,仁公為我引見時,我向聖嚴老回報:「1975年我曾在善導寺聽過您老演講,這是第二次再次面見。」他很驚奇的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這麼早就學佛啦!」午後離開東初禪寺前往莊嚴寺(參權師兄送我們抵達後先回新州),原來仁公是邀我參加美佛會成立四十週年的活動,要我出席一場由仁公(美佛會會長)主持的即席佛法問答雙向座談會,同時參加的有超定長老、明光法師及莊嚴寺住持淨通法師。也沒想到台下坐著台灣《菩提樹雜誌社》(1996年停刊)主編朱斐老居士,座談會結束後我特別向他老人家致意感謝,因為《菩提樹雜誌社》(創刊於筆者出生之1952年)的佛教童話(因果)故事,曾伴隨著我童少不短的時光,隔天朱老居士還特別送給我一本再版新刷的《虛雲老和尚畫傳》。
從以上仁公「以法為尊、不輕後學」,尤其不論僧俗的敬法態度,在傳統中國佛教的長老法師中實為僅見,這在南傳佛教傳承的僧團中恐怕是不可能發生的。其間之差異,或許是「聲聞解脫道與菩薩道」重戒與重法之不同吧!?這讓我思惟起《大寶積經》「常尊重法,恭敬法師」的開示,《大寶積經》有云:「菩薩有四法,得大智慧,何謂為四?常尊重法,恭敬法師。隨所聞法,以清淨心廣為人說,不求一切名聞利養。知從多聞生於智慧,勤求不懈,如救頭然。聞經誦持,樂如說行,不隨言說。」
五、繼承導師「人間佛教」,願生生世世來人間的(童真)比丘菩薩
仁公不忘初心,於美國重建「同淨蘭若」,倡導「佛法度假」。1996年以近八十高齡創立「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1997年辦《正覺之音》以弘揚「純正的佛法」,1997年12月《正覺之音》發表的〈莊嚴寺天台班畢業典禮祝詞〉,仁公當著顯明老法師,明白的宣示:「我們的天職-推展『人間佛教』,需要的骨勁與功候,非同小可。」總此,其繼踵印公導師「人間佛教」之願心,明確可見。
仁公時常有些「老人童心」,他不認老,筆者有時稱呼他「您老人家」,他直說「不老!不老!」有時在座談會上高興得拍起手來,還別出心裁拍出「四快一慢」的俏皮節奏。仁公常在小紙條上寫細字,這是許多人知道的,(除了節儉惜福外)這可以看出他的眼力甚佳,他曾多次自稱「耳聰目明」,甚至還(似乎開玩笑)表示,在蘭若講堂的此端,仍可聽到另一側僧眾寮房走廊的聲音。這也難怪仁公於2000年八十一歲時,在舊金山「菩提學會」的佛法度假結業式為眾開示時,寫了這首四句偈頌:「八十常作十八想,老少不定老轉少,青少心青眼遍青,生佛等見永遠青。」
我們知道印順導師所倡導的「青年佛教」是:「菩薩不是不識不知的幼稚園(生)。…青年佛教所表現的佛教青年,是在真誠、柔和、生命力充溢的情意中,融合了老年的人生寶貴經驗」,仁公這首「勉勵大家要有青年般永不止息的生命力,以智慧無差別地看待一切眾生」的偈頌,似乎是想回應導師「青年佛教」的精神!
導師在〈平凡的一生〉特別懷念「四位學友」(將自己的學生稱為學友,導師這種「最難得平凡的偉大」的無我修養,是最讓筆者終身死心塌地學習的),真華長老在這次「仁俊長老圓寂追思讚頌法會」致詞中也表示導師「四大座下弟子」為:續明法師、妙欽法師、演培法師及仁俊法師。四位長老法師中,筆者確知妙欽老(1976年往生)及仁老是「同願同行」的,他們都是追隨導師的「菩薩正常道」發願「生生世世來人間」。
〈妙欽法師臨終前遺言〉有云:「我生平不求往生淨土,…釋尊在因地中,修行三大阿僧祇劫,於三界內出生入死,救度廣大眾生,是為菩薩正常道。…我自親近太虛大師、印順導師及自修學佛法數十年之志願,認為如此行法甚善!…火化後,骨灰放入大海,不必將無用之殘骸,佔據有用之土地!…並願有一天大家能在龍華會上相見。」
如前所述,仁公是寢饋不忘「菩薩清涼月,常遊畢竟空,為償多劫願,浩蕩赴前程」之夙願的,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曾告訴祖鵠學長等三人:「願生生世世來人間,以出家身行菩薩道」,仁公晚年(2003年)在〈印公導師給我們最深確的啟示〉乙文中也明白誓願:「我的見聞及一切,都因親炙導師而徹底翻轉過來;我體肯著︰今後乃至無盡未來,都能稟承導師所教誨的,穩穩明明地以童真身出家,直至成佛都如此。」
至於往生後將骨灰灑入大海,這是「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多位學友親聞仁公交代過的。這使我想起仁公在〈現代中國僧青年最急需的解與誡〉特別讚歎「(釋尊)他老人家於娑羅雙樹間臨入滅時,上不覆片瓦,下不佔寸土,…此種淨廓廓、寂滅滅的垂範與遺教」,又因他的妙欽學長「火化後,骨灰放入大海,不必將無用之殘骸,佔據有用之土地」的遺願,仁公見賢而思齊,這或許是他希望將骨灰灑入大海的緣由吧!
結語
有關仁公「高勝志趣」及「不同流俗」的作略及特行,筆者曾在2000年同淨蘭若的「佛法度假」始業式時,當著仁公的面(怹是不輕後學,與學員們同坐在下面)唐突直率地報告我的看法(仁公聽後也莞爾而笑):
印公導師曾自況是「冰雪大地播種的愚痴漢」,但其思想著作,近二十年來在台灣,卻漸漸地產生重大的影響力;仁公在北國寒冷異鄉之地(就佛法勝義,應無所謂的「異鄉」)不立山頭之「卓絕風骨」有如「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但在美國,卻也引領出一股佛法之清流。
今天懷思仁公,我仍然讚歎怹老人家是一位「獨釣寒江雪的比丘菩薩」,因為仁公是發願「生生世世以童真身出家行菩薩道,直至成佛都如此」所以稱之為「比丘菩薩」,這也成為我撰寫本篇紀念文章的標題。
由於「大師已入滅(於娑羅雙樹)」,在這人間,沒有人像佛陀一樣「福慧圓滿」。導師是追隨釋尊本懷的「以智慧為導的悲增上菩薩典範」(筆者在《印順導師永懷集》的用語),仁公曾讚歎導師「已是接近《解深密經》所說的『五事具足』的上根利器」(《仁俊老法師開示錄(三)》p.409,〈我所認識的印公導師〉,1997年《慧炬雜誌》394期),但是導師卻在《永光集》中提到有人評論他是「只會看病而拙於治病的學者風貌」,並且也謙沖地承認這樣的說法很正確。
世間難得圓滿,仁公長老或許是「多生以來童真出家」,因此對於世俗世間「即緣起」的人事物串習不深,而於「團體組織運作」的經驗不足,故不免在「知時知處的人和攝受」未盡周全,我想這是菩薩正常道中「輾轉增上」的必經歷程,我們期盼仁公早日乘願再來人間,令人間的正覺之音承續不絕! (2011年4月6日完稿於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