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過了「上壽」(一百零二)的趙真覺教授,兩星期前辭世了。我和真覺教授相識,已有二十七個年頭了。我初到紐約大覺寺弘法時,他已在大覺寺擔任秘書;該時,我和他共同勘辨『美國譯經院』所譯經文的名相義蘊。同事久了,知道他用心專,悟性強,對佛法引發濃深興味,從心得中寫些法文章,說明自己的體解與踐行。因此,他後半生的時光與心血,毫不浪費的用在佛法上,把佛法看作自己的了。

學佛法,佛成為做人的典型,品象則堅重而溫厚,能立己能和眾;法成為治事的軌則,語氣則平正而高雅,能敘理能導人。言行趣入這樣的進程,必須精誠而專純。照我對真覺教授的觀察,他已趣入此種進程中。信佛後的他,易名為真覺,即是最顯著的表徵。由於我和他相處十數年,除了名相義蘊的勘辨,討論的還是不離佛法,也就彼此在佛法中相知相見。學佛法,佛法成為自己的新觀念,從佛法中發得了心,睜得開眼,所思所行的一切,則不離三法印的察治與倡循。從無盡的現象中遍觀其種種演化,演化到怎也摸不著它的頭底;從緣起如環(如幻)的無端無實中,一切盡是倏忽不居,理解到「無常性若知,不得諸法底」,人生觀才有番徹底的大突破,全面的新知行。佛法所說的新知行︰無永恆的定性與實質,徹底超越了共世間的「自我」,絕不與他商討或為他籌藏什麼。慧覺無著的純新人生,則能於光淨中看穿了世間幻相,也體解著出世間如實相;如實相透過了人身人心的覺照、豁現,人身人心與如實相融;如實相的本義 ── 「本性空」 ── ,就從人身人心畢露得彰彰明明的了,這便稱為真。修為而趣向於如此的真,就不會為一切顛倒虛誑所惑蔽了。修學中的身與心,就這麼逐漸逐漸地明安起來。

趙教授一信了佛,整個身心都投入了佛教,佛法不離於身心,因此,求真的心極其誠切。釋迦佛所開示的真 ── 正 ── ;這樣的正,綜括說,就是「緣起正法」。世出世間的一切(人與)法,都不出乎緣起之外。佛說緣起的本意︰摧破世間一切邪妄中的本體與常質,因為佛眼所洞照的身心與遍觀的境相中,廓然寂然地絕無纖毫質體。佛法的最極究竟處,直截說,超越了一切的模擬。學佛法,必須把握著他的超越性;從超越中曠觀一切有為法盡是緣生緣滅、假假相依、幻幻相續,假中看得透透脫脫,幻中做得光光淨淨,假有真空(真即是空)則融合得無間無礙。從緣起假有中了達「人生」,關注「人間」,以菩提心與菩薩行跟人間的一切人巧善周旋,適應得智不昧、慈不倦,則成為緣起中的活人與通人。這等人入世則不倒而破倒,出世則不住而善住(與般若相應),緣起觀中的人生與人間,就這樣配應得永不脫節。緣起給學佛者最現實的啟導 ── 無常,念頭上不忘無常,觀心中深思無常,無常成為修學進程中的洞照之鏡,積極地明進得不止步、不失足,世俗常套的貪圖與癡著,從此就困陷不著自己。

佛法學得不受困陷,佛法襯照著人性,人性中熏陶的聖性與佛性;漸次結合、接通得湊緊達明,理智中的全新理路與思境,所見與所行的,則展得開新眼健足。新健得直透無常無實,不耽不(枯)索,世味淡得極淡,法味濃得極濃,出世(法)有番深確理會、究竟心得,光影聲色中不留意,則淡泊得棲心於法,挺昂得策心發願。人類的最新之心,則從此發力起用。無常心用得時時發力,生死中與常見相應的心,被調伏得不起心風、掀識浪、攫境物,就沒有味與昧的情態。趙教授最難得處 ── 後半生學佛,勇於鼓興振氣的深入探討,奮發得「不知老之將至」,義味濃郁得淡褪命愛。他的憶持力於佛法專注得瞻鑽不置,控抑著妄識的自我執取,世俗見放得下,佛法智用得上,事事從無常上看得明,悟得切,所以對緣起無性觸處都成為他的現實驗證。佛陀之學,以緣起為宗趣,凡是緣起的,必然的「無自性」,也就必然的了知「無我」;從無我我所中印會到一切法莫不「本性空」,心念所緣的,則不離「涅盤寂靜」。佛法所說的真 ── 三法印 ── ,肯認著一切(人與)法不離三法印,三法印則洞洞明明地呈現於眼前,這叫做真現實。趙教授活在這樣的真中,在世法中教人才教得明,在佛法中學法才學得正,這全是他求真的精神所使然。

真(進)得離卻了「苟安」,從精嚴寧謐中操心覺察,不讓心念空(洞混)過,寢饋語默中念(與)觀清醒得沒倒謬的思慧則導向覺境。佛法所說的覺︰徹底的改變,具體的完成。大乘論中說,眾生(人類)有三種變化︰「一、煩惱變化,二、業變化,三、法變化」。泛俗眾生的共性 ── 煩惱 ── ,這煩惱,有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染污極深的一般眾生,煩惱中浸淫得太久,不經意的沉淪其中。佛陀所唱演的「集諦」,正表示著眾生是由煩惱聚集而感得的。活在這樣的有漏中,所以起心動念從來未離開過它。由於煩惱與眾生伴隨得極難分解,因此生死死生中,總是墮陷在煩惱流轉中。學佛法最應著力的重點 ── 扭轉煩惱變化。畏煩惱之因的修學者,一發心一動念,首先警心致力對治的就是這。儘管大乘行者因悲願而「不斷煩惱」,但也得要將嚴重的伏斷不現,因此,菩薩的覺警性極其強。從煩惱中覺警得動靜不弛,行於煩惱而度煩惱者,這是菩薩超特的大作略。不急於斷惑的菩薩,與泛常眾生不同的地方,於一切施為中襯導著的 ── 菩提心,帶著菩提心深入而廣攝眾生,對眾生應作的事業,對佛法應行的法業,都行得以法業配應事業;從事業上顯行願,從法業上練定慧。聖道業就憑這樣的業建立的。凡俗眾生的業善惡交錯,隨善惡業的薰引而好壞不定,(世間)善業敵不過惡業,就會墮為惡者之伍,變化得面目全非 ── 即人身顯露出三惡道的質相!菩薩對這類眾生非常關懷,所以總是盡力地導輔著他(她)們向善業中變。生死中學佛法的上進之路 ── 善業變化,從善業中身心變化得淨善而敞朗;淨善與正法契應得堅牢無間;正法於念頭上覺導得力,成為念頭上的光照與力策,慮畏與計執一概斥絕了,一切時處則察驗在法的變化中。佛法所說的學與行,就這麼從法變化中上進而直至究竟。釋尊所訓示的「法依止」,即是教弟子們循著法的軌則改變而完成自己。這是佛法的特質之一,我們應該特別重視他!

上來所引的「三變」,約因果說,「煩惱變化」是因,所感的身心是果,這是有漏眾生所招感的必然果報。與此相反的 ── 「法變化」,宿因正而現緣足的,對「正法」奉行得入念透心,三業與正法相應得不昧脫,正法成為三業的澄清劑與琢塑力,「具煩惱身」的初學凡夫(包括僧俗),能這樣的順法而行,就活在法的變化中 ── 時時上進。修學中能著力調御(嚴重)倒錯,靠的就是法的變進不已。聲聞與菩薩種姓的萌發與成長,都是透過了法的徹變徹覺得涅盤、證菩提的。所以,學佛法必須腳踏實地的體悟在法變中,越變越淨落、越曠坦、越雄邁,身心才能陶鑄成聲聞質品與菩薩德概。但是,法變的進度極長極難;在這極長極難的進度中,內在思維與外在表現的一切 ── 業 ── ;業的類別非常複雜,大致說︰染與淨。染業的根株 ── 煩惱,淨業的根株 ── 正法,將染業拗轉為淨業的過程中,染淨之間便形成對抗的狀態;這時,就得將正法體握、履踐得不脫不偏,才能克治染業呢!正法成為眼底之光,染業看透了,將淨業照行得泰定晶瑩,自覺得不受自我誑惑,法與我就這樣才劃清了界線。深持而直用正法,法與心融合得醒醒豁豁,做到心在即法在,法不離心,心能印法,法在身心中主導一切,人生觀(行)的絕大改變,紮根於此。佛陀最重視的覺 ── 覺法 ── ,這與世間共同重視的 ── 自我 ── ,絕不相同,所以學佛的吾人,若不能深厭而痛絕此自我,生死中則愈沉愈深,還談到於正法中變得面目徹新!因此,自覺的當務之急︰從業的淨變中,透脫惑業覆誘;從法的整變中,徹底摧破煩惱,惟有猛決而弘毅地如此做去,聲聞質品與菩薩德概,才能從久忍(「心不變異」)與大奮的力效中有我們的分。

趙教授信佛後,易名為真覺,表徵著他新觀行的開始。我和他共事的十數年中,他提出的論議與表現的精神,都沒有離開菩薩道,足見他已發了菩提心。菩提心與深般若有關,前身在般若中傾心聞薰過的,今身在勝緣的觸會下,菩提心便油然而生;般若理趣與菩提心相應,就必然地求真求覺。真得不著妄,覺得不入迷,直直地從染業中透脫出來,向淨業中做開去,就這樣,不向煩惱中迷變得顛倒苦惱,只向正法中覺變得端卓安穩,佛果之(根)因則培樹得堅固深厚。趙教授學佛法「老而彌堅」,所以生平行誼,都沒有離卻覺變觀行,他未來無量劫中定能向徹變徹覺中圓成佛道;我們儘快敞豁心眼,振挺肩臂,同他一樣求真求覺吧!

佛元二五四五年六月二十三日於新州同淨蘭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