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類陰鬱黑暗的一面觀測,真箇是陰沉黑壓得莫測底極,人間世統計不盡的一切苦惱,絡續釀發的無量罪惡,任憑多麼嚴酷的法律、殘忍的刑戮,依然防範不了、不及,因為陰沉的惑逗力太雜、太強、太深了,深得數不完的人都迷墮其中,相互戲樂也相互戕害。這樣看,人類最黑暗的一面,真的黑暗得夠叫人駭怕的了!

為煩惱黑暗重重蓋覆著的人們,從感得人身的宿因說,總多少有些善根,因為沒有宿善,不可能感到六根具足的人身。但是,依佛法說,當人類沒有進入「正定聚」前,對染淨因緣理解不清、取捨不決,昧亂中的六根妄隨六塵而轉,轉得理性悖喪了理智,便如「無韁之馬」般的狂奔,「無舵之舟」般的亂漂,許多人就這麼顛蹶得失足喪身,沉溺得沒(於人慾)波(中)滅頂的。艷幻境看不穿,業識海跳不出的凡俗者,沒一個不被情見之罩網遮圍著。內執我而外逐境的(意)識,從沒一念離開過自我盤戀、交觸,因此,一動念總是與它計量個沒完沒了,也就越掙脫不了它的困繫、握捏,就同蠶與蛛般的作繭結網一樣,結果是自害自縛。緣起流轉中的「識」,與無始迄今的「無明、行」,相繫相應得如響斯應,如賊隨王,一般的世間道法,怎也對治不了他。儒家說「人心惟危」,正好揭露了人際隱禍的癥結所在;『資治通鑑』中說的「事每忽於細微,情易溺於近習」,也說明了人類患難的底蘊。能活躍也能闢拓這個世間的人類,憑著「生得慧」的啟促與運作,表現於身心與對應於境界的種種,總是於(有漏)善惡邪正中翻來覆去,佛法稱之為「雜染」;雜染到極度混昧(黑漆一團),就染污得全被自我陰影籠絡得喪失理智的自覺了。個人以及無數人的無盡「惑障」,就在這麼種心態和境況中釀發而增積不已,人類史上記載的一切慘劇酷禍,無不如此的由忽略隱微而爆發出來的,人際間的一切苦惱悲哀、血淚肝腦,就這樣永遠的漫天塗地!

這麼種隱禍的樞紐者:無明與貪愛。無明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相反的,自以為什麼都分明覺知,肯定著自我覺知為一切準則,也就從「自鳴得意」中抗斥、抹殺他人的見解、思想及學說,人類世界文化的爭鳴、爭大、爭第一;甚至因爭第一而引起亢激的筆墨戰,酷烈的火藥戰。無明中孕育、闡宣的文化與學思,與諸佛菩薩(聖賢)所唱演、表現的文明距離太遠了,因為在無明覆蓋中,根本體悟不到圓淨文化,與圓淨文化相應的淳平文明,更談不上了。因此,一般人類的一切思惟與知解、舉止與云為,沒有透脫自鳴得意的自是自讚的窠臼前,要想遠離諍謗或爭戰,是絕不可能的。為自我意執拘蔽、包圍得層層紮緊的「世間智者」,其所存、所見、所行的一切,都是從「二」的相對中看彼此、爭是非,都是以己之是譴他之非,形成了極其峻深的壁壘鴻溝,人際間的思想、精神與身容,老是得不到澄寧、安舒,都由於這樣的峻深所形成。世間智者的「二邊之見」,著實夠困人累人了!世間無盡複錯的問題與禍患,無一不來自與癡相應的二邊之見,所以佛法說世間(有情)緣起,總是先從無明開始;對有情未來的無盡流轉,總是從貪愛說起,如『阿含經』中說:「無明覆,愛結繫,得此識身」,有漏而苦惱的生命,都由癡與愛的引發所招感。為癡愛困纏著的男女,雖也從「淺心」中(學)行世間福智,如果受到「惡智識」的蠱惑、誤導及非撥,則很快的喪毀掉「淺心」中的福智,急轉直下淪墮於「深心」中的癡與愛。心,深深地隨癡愛所轉、所驅使,則成為「見」奴「欲」隸,於生死中盤迴個不停。這類人中,許多都具有世間的豐富學識,只因世間學識中的「識」,往往含有強烈的執取性、炫耀性,由此而激起「見諍」與「欲諍」。引起這二諍的底因:無明與貪愛,說清楚些,見由癡來,欲因愛生;擴大了說,一切惑習的總路線、老根基,都不出乎癡與愛。認定這二者是驅使我們淪為見「奴」欲「隸」的惡魔,從智觀中絕情地對治、厭絕了它,一切潛匿於身心深處中的隱禍,始能嚴慎地防範得不蠢動、不暗竄,漸漸地落實得明廓淨通,做成頭面清醒腰腳挺舉的出家人,讓人們見到法門中有形象端整的比丘(比丘尼)。凡從真切修行中表現出三寶特質與深義的「釋氏沙門」,心行上的察照、汰脫處:地獄、畜生、餓鬼(的惡業因),這三者從念頭一冒起了,當下即猛斥得痛痛徹徹,這麼痛徹得不忽不忘,三惡道的心念、相行與氣質,不再(不敢)從三業上現行,三寶化為三業中的印象,三業中的三寶成為理性與事相上莫可惑動的巨鎮力,由癡與愛所潛釀的一切隱禍,無法無力頓襲爆發,道心與道行,則日趣於安穩之境。修學中的起碼「勝利」 ── 功德,就這麼獲得的;從起碼功德中進而獲得殊勝功德,內內外外就存得、做得光明莊嚴,與癡愛相連相應的甚深隱禍,則怎也顛覆不了我們,從今以後佛法中決定性的清新頭面,就能明明穩穩地與三寶覿面相見。

學佛、(憶)念佛、禮佛乃至成佛必須憑藉的「正報」 ── 人身,獲得人身能披袈裟出家,這種因緣太難得了!出家的宗趣:自願放棄佔有的一切,勤求解脫而自覺覺他。解脫所直接對治的:無明與貪愛,眾生所有的知見障礙與情意繫縛,都離不開癡與愛的誘陷;所以,必須杜絕癡與愛的根本大惑,才能徹底解除一切隱禍。於此,我要特地說明的:出家最吃緊的一著:將三毒之種徹底的轉化為三寶之種;這,徹底的轉得過來,生生世世則與三寶相見;轉不過來,現生便陷於三毒中,還談到生生世世見三寶?!世間最難得的殊勝因緣 ── 莫過於今生能出家學佛;我們既慶幸地遇上了這種因緣,如果不以最強烈的利猛志誓,最堅恆的淨正概品,杜絕了這一切隱禍的總基根:無明與貪愛,任令袈裟下失卻人身,是多麼可惜、可憐啊!

與隱禍相對的 ── 現福,隱禍,一般人心目中,很不容易驚覺得事前防範,對眼前的福樂,許多人不但著意享受,而且使力追求得迷狂般的競爭不已。凡俗性特重的人們,總是如此的耽圖福樂,也就因此釀集現前及未來無盡的沉重隱禍。最令人心動情著的吸誘力,煞像高懸在面前最美好的一幅願景與仙境,必欲得之享之而後快。因之,避禍求福而享福,久已成為人類與生俱來的共同意願。享福與延壽,可說是體同名異,因享福而渴求壽命康寧,因壽命康寧而苦戀福報,成了不可分割的連體者。人類最現實的、積極的營圖、賺取與藏護,都為福與壽的意欲所驅使、教唆著。福的享受離不開「資(生之)具」,因縱情享用而不加節限,耗害的物(資)與(動物)命,太多太慘了。儘管「環保」呼聲震天價響,耗害的實際惡行卻充耳不聞,這,不僅是隱憂,(普遍化的)大難快瀕臨面前了,空氣染污與「冰河化溶」,還祇是「朕兆」哩!只顧今生的口腹與逸樂,為的只是增加生命的享受,其他都顧不及了。隨欲而轉的凡俗者,不提增智之導悟與慈之護愍,莫不對自我福壽備加眷注,構成了最深固的欲私根源。有些從「世智」熏發成的 ── 根利腦強者,其活躍、競逐的對象 ── 權威號令及子女玉帛,一得到了,總想肆意縱情地永久占享它,秦始皇與漢武帝等,就這麼刻意地求不死藥、承飲(天)露的。這類的「雄才大略」,其生命最深處 ── 「愛莫過於己」,說穿了,不過是生命的炫顯與熾戀者。寫到這裡,略微提一下:大乘佛法通俗的「消災延壽」,也還是對壽命的一種貪愛呀!無常與無我觀行成熟了的(僧俗)佛弟子,決不想這麼搞世俗熱鬧、造虛誑喜樂。

佛法對於福的正常觀行:懃植福因而敬施福果;現生從喜敬中迴施福果,約人對人(不分種色、國界或教別)的德行說,這是應該倡舉的實際利濟。菩薩所有的一切善行 ── 福(利)德(慧)等重,福不離(慧觀之)德,貪得之心轉為無得之慧;無得慧與空性相應得無量無邊,大乘福德都這麼植立得深固不敗的,菩薩的廣大力用就因此永恆增積而不減。從幻緣中所作(福因)所感之福(果),把它看得如幻如化,做得不黏不缺;德修得真而足,足得沒一念貪福之心,人間才有真福德者出現;這等人說的不離空慧,做的不捨有情,這就是菩薩淨行與悲情的流出處。性空慧洞照著種種法門,現實中最障礙空性的 ── 莫過於貪,污染現實生命與招引未來生死的主體者 ── 貪愛。流轉中的泛常有情,世俗信願所冀求的,總離不開甜美的福樂,所以未脫世俗性習的,儘管做了出家比丘,由於未能深明佛法,也還是一樣的沉湎於福樂中,甚至沉湎得不知道心為何物。可是,由於福報相當大,世法中玩得方便俐敏,體面賺得十足風光,口稱釋迦而行同俗類,這比得上正信居士麼?請捫心自問:出家究為何事?!如果我們細心閱讀菩薩「本生談」,知道釋尊於無量無數大劫中懃修不可思議的「有義苦行」,從未想過為自己享什麼福,所作的種種功德,全都迴向無上菩提及無數有情,從無上(信願)菩提(心)中念念觀護(苦難)眾生,對一切眾生應做的都做得足足實實,所以我們現在所享受的優裕生活,所修學的安靜環境,都是從釋尊因位中施捨的,數不盡的鮮淋淋熱騰騰的頭目腦髓給予我們的!常作這樣的觀想,感到沉痛得愧對釋尊,警覺到福享過了頭,立刻力加撙節,才不會成為「地獄門前僧道多」的可憐者!毀滅佛法最嚴重的內因:出家人表面倡揚興福、植福,一成了風氣,植福的多了,享福的人享得成為福迷,對應學的慧業卻生疏得完全忘記,請想想:一息不來往哪兒去?!現代中國(包括大陸與台灣)佛教風行的這些現象,除了有利可圖、有福可享,對佛法本質距離得太遠、太遠,如不立即從心驚意慄中斥絕縱享之念,我們(比丘)便成為摧破佛法的魔賊之魁了!

修學佛法最應重視的兩件事:隱禍與現福。無形中察覺著隱禍之根 ── 或貪或癡,一乍萌,則立刻緊控得不讓它蠢動,心境清明得理智作鑑,人身應持應立的人格,便堅定得不隨世俗。對隱禍謹飭嚴杜得不懈一息,面對現福驚愧得絕不縱享,致力節減;從節減中體念釋尊因地中那樣鮮淋淋熱騰騰的施捨頭目腦髓的大心大行,我們才能從大愧中不忘佛法,從佛法中永恆地追求「真理」與「自由」咧!

最後,略微解釋一下「真理」與「自由」的含義,作為本文結尾:真切得真發大心,自覺得自依正軌;念住(緣起)真理破真我,徹覺法性徹自由。我以最誠懇的心,渴盼與某某法師共同發願:於長時大空中生生世世為佛法、為眾生,做成決定性的追求而實現「真理」與「自由」的人!

佛曆二五四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於新州同淨蘭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