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月,我和自立、惟慈法師晤談,知道他倆仍須返菲,當時就想寫點話送行,因為不愛作文就擱住了。但這個願一直懸在心上,不償了總感到不安,因此寫這篇短文,聊表法門相關之忱。

「苦」是世間最大問題之一,自古迄今人類無數的高度智慧、思想、宗教、政治等,都是為著解決苦而施設的。然而,這個世界儘管曾經或現正施設和推行過許多高度智慧等,但人類的痛苦却愈來愈劇,有情的「共業」未普遍而徹底改善前,這種現象是必然的。佛教對於這顯得無比關心,入世重於出世的大乘作略就由此開展出來。

觀苦就苦是學佛者的唯一天職,觀苦而深知苦的實質,在佛教中才能落實下來;救苦而忘盡苦的逼惱,在眾生中才能縱橫泛應。佛法中的一切深觀大行幾乎都是從苦開始,所以苦觀(有義)苦行實是佛徒必具的根本的觀與行,誰能履踐這二大法軌,誰就真能如法修行。佛法中的法(的義)脈非觀苦無以徹見,法身非苦行無以圓成,這是三世諸佛共遵共許的定律。簡括說,苦觀苦行世學佛的要著,識取了這,我們才能深入法海而廣通法脈,而圓成法身。

一般有情的共想──樂,比丘的不共想──苦,從不共想中控制而斷盡了共想,氣質與風格才會逈超尋常。外道們雖然也強調苦,就他們的意欲看,目的還在求樂──生天樂。佛陀徹見了三界的本質──無常,所以就直捷地高揭出「有漏皆苦」的大綱宗來。苦的確太現實了。但人類却很少識得透,等到受盡磨折再來對治又嫌遲了。人間無盡的遺憾半由此來。肯定現實是苦,是佛教就每個人的眼前所點出的一條大路,人人只要時時知苦、念苦,在苦中一步步地走穩了,人人就會在這條大路上離苦得樂。這與外道因苦而求樂而依然墮於苦中根本不同。

從(染污)緣起邊看,苦是必然性的,從性空邊看,就不一定了。「苦空」,就是苦無必然性的證明。菩薩深達苦空之理,故對苦不厭不懼,雖然,菩薩的不厭苦、不懼苦,並非專由觀空所致,主要是從肯受苦而來的。觀苦空與受苦是兩回事,真受苦比觀苦空更為吃緊,在受苦中對苦適應得很自然了,同時也深觀苦空,這才能不厭苦、不懼苦。不然,聲聞聖者亦能「於苦非有,見為非有」,為何他們那樣的厭苦懼苦,其主因就在於能觀苦空而不肯多多練習受苦。學佛法,對觀苦受苦不並重並行,結果,大小乘的氣味一點也沾不上。

六度中的「忍」與「精進」,都是一種苦行,在受苦不怕與忍苦不怨中而體理進德,心量與意志便能寬宏堅卓起來。在寬宏中撇開細故,在堅卓中認清高標,精神與興趣都勇化熱化到頂點,精進就從這裡來。忍不住苦的人,決不會精進的,因此,其精神與興趣就談不上勇化熱化了;生命不活在勇化熱化中,很快就會僵化與枯化。

 

苦是人類身心中最有力的一道防線,只要嚴密地防守著它,情魔欲鬼非但攻不進來,而且還會剿絕了它們。苦是人類腦海中最大的一只警鐘,只要儘力地敲響了它,腦筋就不會發昏發狂。歷來最偉大的宗教師總是在這道防線上死守不退,總是把這只警鐘敲得震耳價響,因此他們百分之百成功了。如果我們也想死守這道防線,敲響這只警鐘,那末,就得養成最強烈的紀律觀與最奮發的精神性才成。

正法時代,苦行僧特別多,到了末法就太少了,因此現在的我們,最多祗能做一分人:事行上與義理上的各一分。做人最多祗做到了一分,對自己、對佛法都是一大孤負!就吾人潛能說,許多都能做成全分人,祗因重事行的不肯苦苦用心,重義理的不肯苦苦修身,所以就各各陷入一邊。這麼發展下去,偏重事行的則墮於愚,偏重義理的則墮於狂,其弊就說不盡了!真想做人的人,一定要做個全分人,這個大念頭在大苦行中老是提激著自己,就不肯也不甘落入一邊去了。

這裡,我們要特別警勉:苦的剋星──安逸,對治這,唯有牢記著「懷於安,實敗名」!

「難」也是一種苦,不過有時比苦顯得更酷烈,更恐怖。大苦對身心的逼惱性雖然特重,但不一定危害生命,大難一發生了,許多生命就會被毀滅或砍殺掉,是故人類非常怕難。最無情的難是人類無量無數的最毒最猛的「業」造成的,人類被這麼重的業箝制而驅使著,意志與情緒一旦狂激了,於是這一簇一簇的生命與那一簇一簇的生命就死拼死殺起來。在這種循環不已的大難中,殺死了的與被嚇死了的真難分辨孰多孰少,所以說難比苦更酷烈更恐怖。人類中最有心而最受敬仰的人,他們心上記得最清楚而體念得最深切的只有兩個字:曰苦曰難,就中對於難更特別著意。我們要想做個有心人,對這兩個字-特別是難字務要記得而體念它。

世間最急需的一種人,是肯受大苦而又敢受大難的人。肯受大苦是最高道德的表現,敢受大難是最大氣魄的承當,宗教的生命與力量端賴此而強化、而廣化。高深理論是宗教的內在價值,接引知識份子這非常重要,對大多數人不一定起大作用。在大苦大難中做得真、顯得壯,他們才會直下被感動、受感化。宗教上隨時隨地透心透骨的大力莫過於此。佛教特重控制逸樂,獎勵冒險,其宗旨就在養成佛教徒肯受大苦的堅卓人格與敢受大難的超特性格,我們不從這着力,而徒恃理論說其他宗教所不及,有什麼用?

大乘行的特質-「甘負眾苦」,在大苦中時時準備揹起大難,一旦大難臨頭就看得極平常而應當。佛教中的一等大師莫不具此心情,亦莫不具此心情,亦莫不經歷過此種境界,因此他們的一切亦莫不更純更實。以是則能於大禍大福中同樣做人,照常做事。佛法全是靠這些大師的這種作略持續到今天的。我們要想住持佛法,不做到這地步決不成的。於此,我深深感覺到:苦難比我身上的血肉真不知重要到多少倍!

現代中國民族與中國佛教的苦難太多太深了,我們要真能受苦難、救苦難,中國民族與中國佛教的苦難才能減輕或消滅一分。這時,我們要特別具一共同警念:寧可增加自己千千萬萬的苦,切勿讓自己造一分難,為國族,為佛教而增加自己的苦,才有真心肝;為私情,為積習讓自己任意造難,這就是大罪人了!

自立、唯慈法師二度赴菲,我千想萬想,祇有拈出這個題目說幾句話送行比較恰當。嗣後,我誠懇地要求你倆在寫給我的信後特別加上這兩句:你要做真有心肝的人,切莫甘心做大罪人啊!

民國五十一年七月十六日警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