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是諸佛所創覺的究極真理,這是超時空又徧時空絕不變異的常道。世間自無我了義流行後,人們依此而如實奉行、證覺,不知多少都從黑暗而深險的苦海中,獲得光明、濟渡、喜樂與自在!諸法實相——無我,給我們點示出一條最直捷、最寬坦的正道,一踏在這上面,一切都感到平穩而有力。在「異見異忍」彌天偏地的濁世中,要想從真知灼見中汰盡邪迷,不為他誤而能悟他,惟有修學無我法門。

一切有情最嚴重的問題——著我,情識特重而知見特多的人類,其著我的習勢更顯得猛利、深刻而堅強。我,是耽著生命的最頑固的一種力,以生命為第一的有情,莫不把我看得最寶貴、最重要;人類還要加上一個最尊嚴(動物雖有不太顯著)。世間無限繁複的事相,是從無量有情心識中所創造出來的各種符號,這些符號的內在,一一都有個我在認真執持著。一個個的我就是一個個的佔有力,世間到處有我也就到處有佔有力,佔有力與佔有力老是相推相衝,世間就永遠在騷動與競奪中。

由我而轉成的佔有力,牠一面向內顯威,使我肯定是個強者,一面向外擴張,想凌越而掩蓋一切,這種氣燄是夠驚人的。我,在佔有力的膨脹中,把自己看成無限的大,因此把我所轉成的佔有力,也看成無限的大,在這種狂得發昏的幻想中,稱王作霸的雄圖便如火益熾了。同一個時代裹,這樣的橫強我性只要有三兩個,就會鬧得天崩地裂、人鬼不安的。歷史上的許多問題,簡括說,都通在一個我上。

人類的心被我盤據得極有力,牠有時受了正理的警勉、啟迪,本想轉入公明中去的,我卻硬要把牠拗轉過來。因我的誇炫、誑惑,對自己的一切特別酷愛、執取,在自傲自讚的心中,許多重要事理被忽略了,結果變成事理的盲化者。我,就同用一條很短而很粗的鐵鍊緊緊地將自己鎖在巨柱上一樣,縱然想挨幾步也不會遠的。人類一被我挾制著,心眼就始終只知著在與自家有關的利害上,決不能從真理至行中,徧透而上,徧擴而下的。

對我關顧太切了,就會養成同電流般立按立響的反應性,感覺這樣的敏銳,是要從戒備與警動中對付外境。精神狂亂與心理恐怖者,大都是由著我太過所致。人類的最怕痛處——我,舉喻說,就同一個人害了最毒的癌一樣,一揮到牠就會痛得亂叫。我也是這樣,許多粗重煩惱纏著牠,一受打擊就感到非常痛苦。人防人、人避人,就是為了怕碰著這個我。人與人的界線、範圍,在我執力的堅守與頑抗下,總劃得最極嚴明。要人與人敞開心來說真話、做實事,我執不斷總做不到的。有情世界是由無數的我的業識力所交織演變而成的,一個個的我都與自私相應,對自己太好而對人太差,因此人與人總是在分裂中。

世俗知見中所擬想的我,全從現前色心上著眼,或執色為我,或執心為我;而執心為我的更多。我有實在、主宰等義,把色心當作是實在、是主宰,這纔相互爭東西、爭勢力。諸佛以最勝慧徹解無我,深愍有情因執我而流轉,於是力倡無我之教。業果——生命——另由諸法和合而幻現的,十二緣起全是約這說的。除了緣起就無生命可言。「自性」、「實我」、「自在變化」等說,在緣起正觀中絕不能成立。這樣,就顯出無我的正確性了。

無我有二:一、人無我,二、法無我。人無我是從身心中澈底斷盡我執,我執是法執的憑依者,斷了這,縱有法執也會超生死的。我法二執是相攝的:以執我為中心而擴展到諸法上去,這些就都在我執的範圍內了;以執法為中心而推衍到一切上去,這一切中就有我在內了。我執的習勢強而固,法執的習勢深而細;強而固的我執不斷現行,深而細的法執常是隱伏。無一有情無我執,但不一定都有法執。就人類說,過去與現在受了某些偏邪理論的熏染、淪浹,法執才顯得異常狂激,一般人就不然了。然而一觸到與我切身相關的事,當下就從驚忿中起而自衛或先發制人,這情形人間到處皆有。因我而引起的問題太多、太重,所以佛法總是先從破我執說起。

從名言作用上看,我對著人稱我,人對著我也稱我,這樣,我就成為彼此稱呼與識別的標幟了。沒有了牠,彼此見面、做事就會混淆而不便。因此,佛法中也說我——假名我,在假名我中徹解無我深義,為我著我的心就淡息了,就不會因爭什麼而著急起驚。無我決不是斷滅,是斷了我而證得法,契經說「不見於我則見於法」。佛法中的淨果、至德、深慧、大悲,全從這開展出來。

我們口口聲聲說要佛法,事實上卻衰得可憐極了,這其中到底缺乏一種什麼?依我們看,最缺乏的是無我觀念。無我的名我們聽爛了,無我的實我們卻忘了,專在我上盤業識,那裹有真心為佛法哩因此,我們現在最需要最迫切的,莫過于無我的修養與體解。大家對無我都下了番功,縱然不能悟入,對忿、惱、嫉、慳總會自慚自制的,到那時彼此聚會一堂,談教理、論教制,才會從心底流出真熱情與歡喜哩!

要發揮佛陀的精神、發揚佛法的精義,無我是絕對的要著。正法與私我絕不並存:為法的心強固而純徹了,為我的心就被鎮壓而對治著;為法的心弱懈而混雜了,為我的心就會昂起而恣肆著。為法則教必興,為我則教必亡,我們對這兩句話應該永遠體念而提警著。

「無諍」,是從純淨的渾和心中流露出的一種絕無競逐的最高美德。深入法性的聖者們,洞見諸法性相無欠無餘,從事到理全清楚了,滅盡了矛盾、衝動與衝突的心理,試問還「諍」什麼呢?諍,是從各執一邊而互矜己勝而起的,站在相對相似的理論邊緣上爭問題,縱然勝了其理論也難以永立不破的。人類應解決的許多大問題,應了解的許多大道理,應具有的許多大觀念,很少因諍而弄明白了的;也許那些諍辯者的本身還沒有注意到這些哩。

邊執之諍,在相立相破中對人類的智識、思想總多少有點啟導之功;但人類知、行的邪曲、狂悖,亦以此為導因。三乘聖者泯兩邊而契中道,邊執的諍念決不現行,「至教量」全從昭曠的心光中開示出來的。釋尊對各地的風俗、禮制、人情都相當尊重,雖然有些人對他誤會而抨擊,但他總抱定「我不與世間諍」的謙讓風度,這種寧靜敦厚的絕大胸襟,最值得我們體認、模仿而仰敬。

人類受過文字的訓練、文化的薰陶,運用思想、創立理論的意識就發達起來。文字與文化的種型很多,這些普遍交流了以後,思想與理論受到新的灌輸就日趨複雜。思想、理論是心力培植的結果,因此思想、理論中也就含有一種或大或小的力,人類要發表思想、理論,其實是要發揮自家的知見力。知見太偏激或太抹煞了,就會撩起相抑相諍的火氣來。發明文字本來是為著增強記憶而解釋事理用的,人類卻把牠當作筆伐口誅的工具用,鬧得這世界到處是唾沫腥與惡嘴臉,這是怎樣的愚蠢?

諍的本身似乎也是一種力,同時想從諍的勝利中而增加力,人類因懷著這種心纔起諍的。要諍就要有點知識、學問、辯聰,憑恃這些而與人諍,事先必須用盡鬼祟而冷酷的心機,將如何制人、勝人而辱人的惡作劇一一從自心中逼真地預演一番,這樣做固然損了人,而對自己的性德也斲喪了!藉著諍想獲得力量,這根本就錯了,沒有一個人是因你諍勝了而真實嚮往你的,最多是被你難倒了一時感到惶愧而已。

人對人的傾向、崇拜,絕不是靠口利而是靠德化。從來不曾有一種深遠而偉大的力量是從諍中建立起來的,因此「智者無諍」。真力量是永遠屬於無諍的聖者,斷盡了諍心與一切人相處在一起,大家從他身上看不出絲毫可怕可厭的舉動來,有的儘是可愛可敬的感召,一語一默、一飲一食都在人的心上刻下最真切的印象,時時提攝而警悟人向正、向善。無諍是安人安己的訣竅,學佛要從深忍中實踐無諍,才不會因諍而受誤被害。

「鬪諍堅固」是欲界有情的特徵,人類(包括末法比丘)顯得最猛烈。一般有情只有爭而無諍,為著求生存而相互吞噬,這僅是慘而不嚴重。原始人也是爭多于諍,彼此為著搶一樹果實,奪幾條魚或一群羊,拼個你死我活,這就嫌慘而嚴重了。等人類的情見多了,爭與諍同時並進,這就更慘而太嚴重了。諍心特重的人類,由鬪諍而引起戰爭,無數的生命被漚在血海中而腐臭薰天!

無諍是剋諍的巨力,諸佛之教特重無諍,比丘的和合、清淨,全以無諍為本。息諍是證入無諍的前方便。佛教與世間宗教不共的特色之一——無諍,我們要體念而實踐,這其作用才會彰顯於世而為人們所識取而歸趣。如果我們相互鬪諍,則品格、知見就會墮落、邪惡,而世道人心亦深受其害!這裏,我們要特別警覺,鬪諍是和敬的魔怨,不息滅下來,決定會受到人天的顯譏冥責!談行持,講道德,最明顯的事實——讓人家從我們三業上多少看出點無諍的美德來。

無我是無諍之體,無諍是無我之用,這是佛法的命脈、心髓。今日恭逢釋尊誕辰,我們謹以這兩種觀念紀念這位世出世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