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我對於青年問題特別重視,對於菩薩崇敬嚮往的念頭也提高了,同時對於國家觀念也愈加強烈;這三座高標,總是在我的心目中浮現著。我想做個比較像樣的青年,盡其可能或多或少的報效國家,自信確能做到;但實踐慈悲雄濶的普薩行就不免自慚形穢了!青年的血到底是透熱的,當這股血性在我的思潮中緊逼著我邁向人生坦途時,菩薩行就像給了我一把力、一種光明似的,熱烈踴躍地掀起我『為償多劫願,浩蕩赴前程』的豪興。我沒有被患難消蝕了我的生命力,沒有被世情遮蔽了我的視野,可以說,全靠這三座高標的招引。

人總有個尊重真理的心,實證真理的大都是青年;那末,我們就應該對真理與青年同樣尊重。舉例說,創造佛教的釋迦牟尼佛,他就是個標準青年,當他徹悟人生真理標揭出與眾絕異(緣起無我)的教旨時,恰好三十歲。後來,大乘法傳播到世界各地去,也多虧許多發大心的青年。青年,是融化一切而又能創造一切的基力。雖然也有許多青年表現得不夠,但一掉轉頭來,真理便在望了。青年到底是可敬愛的。

青年是不分性別、身份、老少的,是從氣槪說的。氣槪,是從氣度上所表現的槪象;演繹的說,就是有規模、有節槪、有經綸、有氣魄的意思。在青年心境的鼓勵下,人是想不到衰頹,想不到自私的。抱著『心健無能壞』的生命觀,青年的氣槪是凌越一切而又涵蓋一切的。生命的開展是無限的,意志的造作力亦是無限的,當堅強的意志挾著生命用真理改造它時,大膽的接受這種改造,這是最有血性的人。在真理之前肯服輸、能承當,一種普徧而潛在的真實力量便會生起,肯得認大錯,纔有大覺悟的希望。蠻橫地硬著脖子,抵死不肯皈依真理的青年,一輩子陷落在罪愆的叢圍中。時代決不希望青年帶來罪惡,希望帶來的是賢能、才智、技術、學理、識見。世間所要求於青年者巨,青年如何能孚眾望?想到這裏就大吃一驚!一個國家的興衰,可以從青年的表現上看出來,活潑、勇毅、忠誠、渾厚,這是興國的青年。板滯、畏葸、虛偽、刻薄,這是衰國的青年。從歷史看,凡是驚險混亂的時代,都靠青年平靖下來。具有開國氣象的青年,其氣磅礡,其節堅貞,其貌昂藏,其文縱橫。吾人試讀清末民初諸先烈之作品,不啻激起慷慨悲壯之思想,直同面覿英姿而精神交流一般。氣槪之感人有如此者。沒有氣槪,就像洩了氣的皮球,踢也不會滾的。一有氣槪,就立刻興起恢復中原整頓乾坤的大願來。

時代再沉悶些,青年的心絕對沉悶不得,化沉悶為開展,這是時代青年的唯一任務。世界愈黑暗,人心愈險惡,我們愈要修光明觀,修慈悲觀,總想以光明爍破黑暗,以慈悲消滅險惡。從黑暗中放射出的光明才是真光明,從險惡中培養成的慈悲纔是大慈悲。我們對於禍福,與常人要持個相反的看法:視禍(危險艱困)為福,纔有不畏禍的精神;視福為禍,才不為逸樂所陷溺。有福不享,有禍能當,這是豪傑的氣槪,菩薩的心腸。愈接近患難,愈要拿出生命力來對付,縱使犠牲了,而我們的精神和留給人間的印象是永遠會發射出輝煌的光芒的。在危急中捉緊正念,從正念昭彰中死去,不愁沒個好去處。不死的話,這番最極珍貴的生命經驗,將來對人生事業不知多添許多精彩。『置之死地而後生』,『退此一步便無死地』,為國要有此決心,求道更要有此決心。值茲國難殷重之際,在家青年,必得抱著東晋祖逖擊楫而渡規復中原的激昂凌雲的意志,陶侃運甕惜陰力誡玄虛痛斥戱樂的認真務實的精神(不要存心想做他們那樣大的官),復國纔有希望。『振衣崑崙頂,濯足太平洋』(鄒容「革命軍語」),『展手撐開雲漢邊,伸腳踏透宇宙底』,自由中國的青年,決不可少此種吞吐天地不可一世的偉大氣魄。要復國,先請青年恢復此偉大的氣魄吧!出家青年,要有龍樹創建僧團的弘願,提婆扶正摧邪的膽識,興教庶幾有望。復國與興教相提並論,是有用意的。我們在大陸一敗塗地,原因固然很多,宗教沒有替國家培養成安定的力量也有關係。曠觀自由世界,凡是政治清明經濟繁榮的國家,由元首至人民,很少不崇奉宗教的。因此,我們要復興中國,先要替中國建立一種安定力——提倡宗教信仰。佛教在亞洲久已成為人民普徧的信仰,中國只要認真提倡一下,將來收到的效力是不可思議的,我時常這樣想:自由中國應該注重『宗教外交』,把它作為『國民外交』的一種,決定可能招致世界廣泛的良好影響。佛教是團結民族撲滅鬪爭的根本力量,惟在吾人能否善於運用而已。宗教青年——尤其佛教青年,有豐富的理想,有堅定的意志,有殉道的精神,有為人的熱情,社會最需要的是這種青年,也惟有這種青年纔能作社會的標榜。佛教青年要廣讀大乘經以擴其心,以高其志;要廣讀大乘律以淨其行,以固其守;要廣讀大乘論以正其見,以啟其慧。只讀幾本經律論,決不能徹解整個佛法博大精深的教理。修學佛法要理觀與事行並重,否則,就會發生重解者忽事行,重行者昧理觀的弊病。以理觀事,以事印理,從事行中把握(緣起)理則,從理則上分別(善惡)事行。理觀是內在的,靜止的;事行是外在的,活動的。事行雖是那樣的複雜,但要約的說,不外善行與惡行。行是一種力的表現,作善作惡都要用力纔作得成。青年有作大善大惡的力,一念善,則福因肇始;一念惡,則禍種萌芽。化大惡為大善,這是我們青年應該時刻自勉的。

如果說我與人有相爭的地方:只有為了爭做青年。我有個很平常的體驗:當我把自己看成是個青年時,奮勇、矯健、堅毅、爽朗等行為便表現出來。當我想到頭髮已經白了時,鬆懈,緩慢,因循,灰色等行為便繼之而來。人生的墮落是從鬆懈開始的,我討厭墮落,欣求上進,所以我鼓足勇氣決定做個青年。心理的充實,身體的鍛鍊,這是做青年的起碼條件,『四肢不動,五穀不分』,根本不配稱為今日世界的青年。我們要爬得高山峻嶺,耐得祁寒酷暑,受得臥薪嚐膽,鍛鍊成鋼的體魄,鐵的意志,電的頭腦。這樣的青年,纔能具足大韌性、大理想、真骨氣,雖有千苦萬難積壓在身上,亦不肯降志辱身,為環境屈服,為人情所動。在苦難中改變環境,擺脫人情,這就是魄力的表現。所謂魄力,就是精神高揚,明睿英斷,這種作略,須得空絕私欲化除執見纔得養成。遇事鼠首兩端,不露圭角,那裏夠談到魄力。我們不要為快樂的環境埋葬了自己。苦悶的情緒消沉了自己,只要自己不肯埋沒自己,任何人或任何環境也埋沒不了自己。青年人總要抱著這顆不肯埋沒自己的心向前努力,向上昇華,纔有新的展望。在順境中笑容滿面,在逆境中就愁氣壓眉的人,這太凡常了。真有作為的青年,在順適中不會得意忘形,艱窘時不會沮喪躁悶,惟有以生命力開闢自己的前途,以思想力洞察周圍的一切,不為境蔽,不為情囿,從窄狹中見到開濶,從精微中顯出雄渾,從苦難中得到樂趣,從辛勤中體悟至理,果然做到這樣,對生命纔有個交卸。

完成自己的生命,是人生唯一大事。佛教的生命觀,是建立在業識與智慧上的,業識的生命——雜染,智慧的生命——清淨。學佛就是為得到這個清淨的法身慧命,生命的本質是非常非常斷的,非常,纔不落於定命論,可以無限地進化直至成佛;非斷,纔不落於斷滅論,善惡因果不爽分毫。建立了正確的生命觀,對自己以及他人所做的一切,纔真肯負起責任來。吾人正在有進展有作為時,總想建立永久性的事功,這就是一種內在生命的要求。從積極方面說,是一種進化的生命觀。一旦受到環境的阻力打擊時,便意興蕭索下來,這就是生命進入低潮,從消極方面說,是一種退化的生命觀。常人總是生活在時進時退的狀態中的。氣槪恢廓的青年,有了正確的生命觀,便只求上進,不肯下墮了。正確的人生觀基於正確的生命觀;擴大的說,一切正確的觀念都從正確的生命觀上建立起來的,儒家談到生命問題,總是說天命天性,不直接從人本位上說明它。形而上的生命觀是意識的構劃,不是生命的當體,但總算重視生命問題。唯物論者根本就不談這個問題,把人看作一具一具的機器,叫這具機器鬪爭那具機器,闘爭得越慘酷越徹底才算英雄,昧著良心說是進步。唯物論者抹煞善惡因果律,弄得連兒女毆罵甚至戕害父母也不算回事,這是否定生命毁滅人性的惡見!我們要反對共產主義,必得先要提倡生命的真義,忽視了這點,就不能擊中它的要害處。任何宗教都涉及到生命問題,就中佛教對生命問題說得最精卓確鑿,足以祛除人們之疑。生命問題是今日各項重要問題中的一個,應該竭力提倡它。

青年要發心為人類的義務勞動者,要和樂地給人以熱與光,要多朝向骯髒處走,要靠近貧民窟住,轉骯髒為清淨,變貧窮為富麗,這是悲心與苦行的並運。『眼從低處看,心向苦人緣』,『願將熱血化春兩,暖透人間冷透心』;惟有這樣做、這樣想,纔能引起至性的共鳴。為著大眾忘記了自我,但大眾却偏偏牢記著你。為著自我忘記了大眾,大眾心中是不會想到你的。離開了大眾,不但不能成人,亦復不能成己。青年要成人成己,應該於大眾中廣種善根,普結善緣。把自我看小了,纔能做大眾所同做的事;把我慢降伏了,纔能親近有智慧的人。總之,為自我打算越簡單越能接近大眾愈好。青年要做個活在大眾心頭的人。青年要溫暖著老人的心,老人要眷顧著青年的事;青年與老人要在純摯的熱情下融為一體。『老者安之,少者懷之』,青年人應有此抱負。思想是造作一切的動力,是活化一切的樞機,活化,是靈活無滯,也就是想得透撐得開。有雨過天晴春回大地的心境,纔有光風霽月精神四照的氣象。我們想不正經的道理,做不出恰當的事情來,無非為業識障蔽著自己的思想,淨治業識,消除業障,現成的道理當下會得,現實的事情立地明白。以精湛的思想發揚文化,以高度的文化莊嚴思想,真學問、真識見、真品德,是精湛思想高度文化的結晶。有了真學問,纔能做大事;有了真識見,纔能鑒萬機;有了真品德,纔能剋邪曲。沒有真學問、真識見、真品德,雖然混到大地位,還是不能做大事、鑒萬機、剋邪曲的。尸位素餐的居在重要地位,而不能也不想做大事,這不知躭誤了多少大事業!今日知識青年,亟應留心於精湛的思想,高度的文化,把名聞利祿的觀念一股腦兒拋入東洋大海,社會纔有清明安定的轉機。橫梗在青年眼前的是一重重的難關,必須跳過這些難關,纔能做成一切的事。這像魚跳龍門,跳得過,則挾風雷而燒尾;跳不過,則終竟為釜鑊中物。眼前的難關固然難跳,心中的暗礁尤其難破;必須爆碎了這些暗礁,纔能有光明磊落的態度去待人接物。時代風氣是利弊參半的,青年顢頇地跟著走,這個時代就越來越壞。好的風氣讚揚它,壞的風氣斥破它,更要造成好的風氣以促進社會人心的向上,這樣的青年纔不辜負時代。扭轉風氣是第一難事,要有耿介挺特的性質,平易感服的德力,廣博精邃的學力;更要有拔泰山,挽狂瀾的精神,庶乎其可。被時代洪流捲滅了的青年,是最可憐的青年!亦是最可恥的青年!青年是不容易合乎中道的,與其失之於卑屈,毋寧偏側於『狂狷』,狂狷尚可保持『進取』與『不為』的勁節,卑屈則謟曲靦覥無所不為了。雖然,任意猖狂的作風是絕對要不得的。自由世界的青年最難做,在自由中而能自治的青年,的確獲得自由的真益處;在自由中而自墮的青年,反而比不自由更痛苦。警覺到自由是國家把我們自己應負的責任交我們自己來措理,措理得是好是壞,自己要負全責的。這樣的理解自由,才不濫用自由。從差別的行為中表現出相同的理性,這是每個青年都該實踐的自由平等。

青年最歡喜比他自己更年青,相貌更圓滿,智慧更豐富的。菩薩的年齡的確比青年更年青得多,相貌、智慧更博得青年的瞻仰與讚歎。青年一親近到菩薩,便如磁石吸鐵般的不想離開了。老氣,在菩薩身上是絕對找不出的,菩薩有的是朝氣、和藹、平易,青年人歡喜親近菩薩的原因在此。我們試看佛教徒有沒有菩薩心量,祗要看有沒有青年樂於親近他就知道了。菩薩不離青年住,正因為青年最易接受他的悲願與智慧,而協助他完成『莊嚴佛國,成熟眾生』大任務。菩薩永遠是那樣的莊嚴、雄健、慈祥、精進,給人以真情沸熱的印象。度脫苦惱眾生,卽現為苦惱的身相而適應他們,作奴役,受辛苦,終不退心。於苦不悔,是菩薩道的基本要著。德行高,身份低,最菩薩拯苦的方便行。以智導人,以德化人,綜智德於一身,這是青年應該皈敬的典型大師——菩薩。

『不盡有為,不住無為』,是大乘法的重點。有為,是身心業力所造作的一切,淨土穢土,都是從有為中造成的,不過一與『道』相應一與『煩惱』相應而已。菩薩對於福善事業,始終不存著一念不可為的心,不說出一句不可為的話,從無限善的願欲中越發無限的精進,做到大悲願與大精進的統一。關心世間的一切(特別是有情與莊嚴)而不躭著它,關心纔能度脫有情,不躭著纔能為而不有。所以菩薩肯得負艱巨的責任,而却不希求什麼權利,進一步說,還能盡捨一切以滿足有情的欲求。一切捨中,以捨生命為最難,而尤難的是菩薩視捨生命最平常的事。『捨身飼虎』,『割肉餵鷹』,這不是浪費生命,而是長養悲心,成就悲行。能捨身救畜生,一旦國難當前,不用說,自然會表現出『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的節槪。菩薩以『大悲為上首』,『護有情命甚於己命』,但對於窮兇極惡的冥頑者,不妨以大悲心而殺之,這不是殺害他,而是救濟他,使其少作惡少受苦,是罪歸於己而功歸社會的更高的德行。當今之世,有能除國賊安蒼生者,其惟青年與菩薩足以任之!

國家最需要的是青年,世界最需要的是菩薩。青年是國家之魂,菩薩是時代之賓;青年是人類的興奮劑,菩薩是人類的大導師。沒有青年,國家的命脈就要停頓;沒有菩薩,時代的機運必將衰落。有青年才有真實的修行菩薩道者,有菩薩才有親切的教授青年的人;青年與菩薩,真可謂『同氣連枝』了。古代印度的佛教青年,多有以菩薩自稱者:如無勝菩薩童子(佛經中的童子,卽青年的代名詞)無言菩薩童子是。從大小乘經看,印度學佛的命名為童子或菩薩最多的時代,也就是佛教最興盛的時代,青年是生命光燄最輝惶的階段,惟有青年之光才能照徹真理之源,惟有青年之燄才能燒盡惡毒之藪。誰能蘊藏著生命的光燄而又能運用它,誰就是不折不扣的青年。青年的生命要以菩薩道來豐富它、充實它、纔能完成究竟的生命——法身慧命。

國家是我們的安居處,不論青年、菩薩,都不能沒有這個安居處的。大乘經記載佛說法時,十方諸大菩薩各從本國率領著成千論萬的青年來聞法,這是菩薩重視國籍的證明。釋尊止流離王進攻迦毘羅衛,這又證明佛是怎樣的重視本國。國難,給青年與普薩來無比沉痛!而亡國,更是青年與菩薩的絕大恥辱,『心空血沸堪當難,管激歌揚不盡愁』,這是青年與菩薩愛國悲世的心情。一向重視生死大苦的我們,對國家的觀念是冷漠的,經過此次空前國難的體驗,才深刻地感到國難之苦比生死大苦還要更覺得逼惱呢!救國是大家的責任,但必得先要救活自己的精神,絕不能讓人家在我們身上看出一點暮氣來,暮氣是消滅精神勢力的氫氣彈。我們雖沒有偌大力量幫助國家,而我們的精神和行為,務要隨時隨處給予國民一種振奮作用,才對得住國家。

請牢記著:要救國家,青年的氣槪,菩薩的心腸,是絕對少不得的!

民國四十四年元月六日夜脫稿於青草湖靈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