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尊降誕到這世間,帶給一切人類的第一恩物,要算是平等了。這個世間首先高唱平等的哲人,從人類史上看,從沒有一個先於釋尊的。許多哲人所倡導的平等,就其內涵性,外延性上析察、體驗,也沒有一個像釋尊那樣的圓滿、充實。所以,釋尊的平等觀,是最嶄新最徹真的了。

當釋尊降誕的前後,印度正是極混亂的時代,政治與軍事著重於擴張兼併,宗教與哲學偏向於縱情刻苦,對整個社會、人生都提不出一具體的、純正的看法、做法。本來,在宗教與哲學相通相究的當時的學者們,理應提供出一套新而正的觀點,示導而撥轉時代的厄運。可是,由於他們的智見不淨,悲念不徹,都在「情」「見」中冥索迷繞著,相互競鳴,相互排拒,對現實不過的「人」的問題,反而無暇深慮。那時最嚴重的問題是階級制,無數的「賤民」受盡壓榨、折磨、歧視,一直過著非人生活。這,釋尊看來,真夠慘絕了!他雖出身於貴族,但卻最同情而深憫無數的賤民,因而一證入無上正覺,就儘先高呼出平等口號,為一切賤民謀求幸福、地位及尊嚴。

根本聖教中說:「奴為大家,大家為奴」,這對當時階級意識深固的人,夠驚動他們了。古舊的傳統的階級觀,在「我見、我愛」的決絕堅執下,構成了人與人的疏遠、隔絕;而又驅使那些被疏遠、隔絕的人,為少數人效勞效忠,流汗流血,這太不公平了。人際間的一切問題,泰半從這裏釀發而潰決出來。悲徹智圓的釋尊,對這看得最分明,也感到最痛切,因此,他就儘速而一貫地提踐平等。「我亦在僧數」,他把自己也看成是大眾中的一個,夠平民化了。「供養僧已,則為供養我」,大眾有了供養自己也就有了,不必另行供養,這種為眾而忘我的觀念、精神,太夠仰嘆了啊!釋尊組構成的僧團,一切以「和敬」為本;和敬,是特重事相融洽理性共證的基因,其本意,乃是導引大眾步向而悟入平等。他的平等意圖,原是著眼於一切人的,大乘經對這就更為發揮盡致了。

據《華嚴經》說:釋尊一證入大覺時,就高呼出:「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具有如來智慧德相……」的大慈音,他儘先肯定「眾生」與「如來」無二,本就想儘速抹平人為的階級歧視,讓大家面對面、心透心、氣接氣的相處相往,相和相敬。特重也特倡眾生平等,乃是大乘法的核心之一,大慈悲│就是對一切眾生不遺不誤地普遍攝受,同樣看待。一切不平不安的根源,都是肇因於不平等,人海中的驚濤惡浪,無一不是由不平等而掀騰,而衝捲泛濫的,因此,要想求平求安,就惟有善倡而遍行平等。人都有渴求平等的心,這是人類提激自己上進的促力,諸佛起初全憑著這自信力。由此,大乘經就特別倡示「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凡有心者皆當作佛」的平等觀。從廣涵遍融的平等觀行中斡運得開,由國別、種別、性別、色別等所引起的一切動亂,才會由減低而消解。

真平等,煞像無私般的春風,遍拂而遍茂了一切。釋尊所倡踐的平等之風,吹拂掉婆羅門「層層奉事」的迷執,吹散了無數賤民的無量苦悶,使他們獲致向上向新的鼓舞、昂奮。「眾生平等」,在當時的印度聽來,直個是十足的新慈音。這是劃時代的新慈音;也成了徹古徹今每個人都愛聽的新慈音,凡這慈音所播出、擴散到的地域、時代,也就如風似潮的震颱而捲刷掉無限怨鬱、怒害,也帶給無量的朗豁、喜樂。人類意識上一灌透到這一最嶄新的慈音,人性上所表現的人道,也才劃時代的表現得更積極,更充遍,「饞益」之深真無比了。

一般說,人似乎只有相對的有漏的知性,沒有淨覺性的,其實,人是知性與覺性兼有的,絕大多數的人,其知性底裏都多少含有覺性,只需將知性提高、遞進、薰轉、淨化,覺性就會豁然燦現。一體握到覺性,當下即能斷除一切情見之執,做一個最清淨的人。釋尊最著重人類知性底裏的覺性,從一切人深潛的覺性上著眼,承認人類都能成佛,平等,就在這樣的深見卓見中創喚出來。

真理解而奉行平等的人,決不與人爭享受、經濟、地位等的平等,總是把自己看得極平常,把他人看得極可貴、極可愛。對他人的德品學慧,以虛誠心承受,以愧切心仰體,把自家從缺陷中彌補得極平極實,不私不縮,才有資歷而學而倡平等。講平等,一忽視了這,縱使所倡說的適合一時的興味,其結果,反而是縱私欲、逞意氣,弄得一切不平不等。所以,惟有不與人爭一般平等的人,平等的觀念、精神,才會嶄新得愈久愈足。

佛法所倡踐的平等,是讓一切人有意義能自主的活下去,安下來。人真能活得動進而無滯,安得平靜而徹察,不迷於外境,不昧於內心;也不厭離外境,不靜閉於內心;於心境相涉中靈健而朗淨,超越而遍入,把一切隔裂、差異融泯掉,則能證入理事一如之境。以此境界中體悟到的看一切人,則不起怨親愛惡之見,就只有等觀等度之念。以這樣的心量而行化,所見到的眾生就都是「善知識」,的確,依佛法說,凡獲得人身的,都是過去世的善因所感,現在,如能於良好教育中培冶久了,許多人都會上進上成的。吾人常懷著此種心看一切人,觀察一切人的眼光眼力,才會遠淨而徹透。一切人也祇有運此眼光眼力,自己才會陶練得與任何完人一樣。

一切眾生中的人,論根機、論業因、論慧解,都比一般眾生高得多,所以佛法雖主張廣度眾生,著手時卻特重先度人,人轉化了眾生也就得救,佛陀首倡人人平等的本意在此。從差別業緣中感得的人身看來,貴賤賢愚複雜極了,但,業緣是如幻的,所以種種根性種種好樂的人們,受到善淨業緣的糾導,培育即能徹轉徹覺。真理解到業緣的如幻,也就了知人為的階級假透了,抱著悲情而善用業緣,於忘我中不倦地勤行法化,讓法化的慈音普灌人心,法光就會照導人們上進、永進。

佛法中平等的本旨:抿除階級亦絕不仇視階級,因為階級高的是由福業所感,仇視他,就會否定善因,所以,佛法總是勸喻階級高的不著富貴,不恃尊優的接近一切人,把階級泯消得了無遺念。不仇視階級勸有階級的看空了階級,和無階級的通心通物融為一體,連成一氣,讓大家都一起「相視如佛」,這是佛法最平等的平等觀。這種平等推展得遍徹,吾人方能於不炫個性、不沒人性、不喪佛性中消平許多嫌怨,消融許多血腥,增益許多慈祥。

真平等的大障壁:「慢」、「嫉」、「恚」,要實現真平等,則亟應積極地根絕掉這。慢與恚是人類的二大煩惱;嫉也是極嚴重的心病,人間的一切不平不等,爭嚷不休,其癥結泰半種因於此。智識強而階級高的,其慢心則特重,於慢勢的橫恣中,而無視無數貧苦者,於血淚中而呼籲無門。智識差而階級低的,其嫉心則特烈,於嫉心的鬱釀中,敵視少數的優越者,於險惡中而鼓動攻擊。如此的相激相擦,暴酷的瞋恚就爆發了,無限慘劇就難收拾了!最重視和樂善生的釋尊,徹見到慢、嫉、恚的深害劇毒。所以他倡導的平等,總是呼勸彼此從「無慢」、「無嫉」、「無恚」中做起。

無慢,是建立在佛性平等上的。依佛陀的眼光看,佛性乃是依人性的勤修功德久積福智而引發、圓成。沒有人就沒有無上佛陀,所以佛法就首重一切人。釋尊曾說過:他自己於久遠劫前也曾作過小虫惡人,但他卻竟然成佛了,這襯托出因善而感得的人更不可忽視。欲界人間的人比什麼都變化得快,也惟有人能變進變成得盡善盡美;帶著善與美的眼光看一切人,慢心就淡微下來,我們人性中的光明就會觸處照見一切人的佛性。

看來,瞋與嫉的禍害夠大了,可說是釀造許多禍害的主因,其實,細究起來,慢的禍害才真大哩。凌抑而掩蓋他人,突出而炫耀自己,全是慢的作祟所致。這,一久了,則不能以和敬待人,許多瞋與嫉即由此而引發。慢,佛法把它看作根本煩惱,也許與此有關吧!所以,佛陀總是時常勸誡人制慢、去慢。把這三者綜合起來看:最障礙平等的是慢,最傷害平等的是瞋,最阻擾平等的是嫉,因此,真理智真人性的真平等,亟應從制慢息瞋化嫉中做起。除了這,決不能闢拓而直達真平等的坦途。

儘管人再怎麼輕視人,而諸佛菩薩卻絕對重視每一個人,因為人的當下之心,具有即警即轉的震驚性,邁往力,機緣一具足了,一點一撥,立刻就驚悟而回頭。佛是由平凡的人而成的,菩薩是由平凡的人發心學的,平凡的人是多麼可貴呀,釋尊降生到這世間來,赤裸裸地說明了一個事實:他就是人,他也是從平凡的人學起而修成的,這種點示夠明實了。因此人不怕平凡,只要從平凡中深知深用自力,向善淨而空闊的前程邁進,就會光明朗燦而興味無盡。

佛法中有一特殊思想:佛陀之所以成為佛陀,並非是顯耀佛陀個己的獨具獨成的偉大、崇高,乃是由於眾生的啟發、激發,自家才警發、徹發而永發無上道心,乃至成佛。以故,成佛是離不開眾生的廣大的助力。所以,眾生就成為成佛的奠基者。也就因此,一切佛陀對一切眾生就最感念了。佛既因眾生而成佛,不用說,眾生本身也就薰有佛性;也就有成佛的希望了。這樣看,佛根佛性,完全是從一切眾生中紮下去,生出來的,離了眾生,一切就都成為空洞虛無,著眼於此,就必然會把眾生與諸佛看作平等、平等。

一切眾生中的人,最易接受教化、改造,從人的特徵看:知時空而能善用時空,於時空上求精進求深入,求徹底改造而圓滿莊嚴現、未的無盡的一切,顯示了人類的意願,構想非常壯闊。時間乃是人類之「足」,空間乃是人類之「路」;人類是最能用時間之足步入空間之路的。從無盡的時間涉入無盡的空間,遠見而徹見時空的無量無邊,回顧當下之生命亦是無量無邊;以此種生命觀配合著此種時空觀;就體見到生命與時空都是「不常不斷」、「不有不無」了。具有這麼種活潑的生命觀,充實的時空觀,人類就會向上翻進不已,向下徹透不著,悲行願創之心則能綿密興發,一切就儘是來路寬去路大了。

世間上最難估量的是人類,所以釋尊常勸人要敬人,切莫「妄自量人」。菩薩們繼承著這種觀念、精神,所以也就非常恭敬一切人,把諸佛與一切人拉平了看,怎樣的尊敬諸佛也怎樣的尊敬一切人,菩薩發心是這麼開始的。具此極誠極厚的觀行,所以常不輕菩薩時常說:「我不敢輕於汝等,汝等皆當作佛」,把一切眾生都看作具有「作佛」的資格,見到眾生就等於見到佛。大乘行者的眼光中真可說盡人是佛。「佛種從緣起,是故說一乘」,一遭遇到良好因緣,眾生的「佛種」就會萌發、茁壯而直趣「一(大)乘」佛果。於此,足見大乘法純是以大心大眼,把一切眾生看得無比的大;生佛平等,就建立在這無比的大上。

平等,已成為現代的群體傾向,但,由於眾生業報,根性的差異,太側重事相的平等也難恰合情理。佛教所宣揚的平等,儘量從事相上著手,從理性上運心、發心、擴心,開示而提導著人們的佛性向光明處、遼闊處、空靈處獲得超時空的清淨的體悟,活暢的受用,於無盡時空中勤積福智,度眾生而圓成佛道,這才是佛法的真平等。

依佛法所說的平等深思徹行,人類始能突破極端的自高自卑,依次修學而體達平等真義。講平等,必須扣緊在人性佛性上講,這,才不會因縱濫而腐蝕民格、國格;才不致藉酷制而消喪人文、人道。平等│佛法中的平等,現代人對這必須多多體念、表現、推介、闡導,這個世界才能從沉悶、深險、橫蠻、詭私中燦豁出新氣氛新天地,讓大家在真笑臉真熱心中相見相處。

釋尊全為著倡導最嶄新最徹真的平等而降誕,吾人體握得釋尊所說的平等精義,以大悲為核心的大乘法,就會融貫而流露於我們的身心,就會提激著我們以熱淨的願掀翻自我的窠臼,以平等的心普觀眾生的佛性。

一九七三年‧佛誕節講於紐約大覺寺

《慧炬》雜誌中英文摘一一三、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