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佛法最急需的——積極精神,堅忍與精進,成為培鍊積極精神的動力、策鞭。從積極中儲積、顯現正確而強旺的知見與神態,不但菩薩行者應該如此,就是聲聞人也得如此。舉例說:佛在世時,富樓那尊者以悲願去到偏遠而悍野的族群中推展佛化,他抱著果敢無畏的意志勇往直前,滿心滿意的奉獻或犧牲。其次,阿難隨佛修學精進多聞,殷勤侍奉,容忍激刺而結集法藏,所以古德們讚歎他,眼睛和面相就同青蓮花和秋夜的清淨滿月般的光潔豐好,整個佛法就像大海水一樣流入他的心中。舉這兩則現實的事例,正說明了學佛法最急需的——積極精神,不僅菩薩行者亟應具備、發揮,就連聲聞人也得承當義命、持續佛種——般若慧命。

從阿羅漢與大菩薩的表相看,多數的阿羅漢總顯得平靜、沉默與樸素,蒼老中流露著孤寂神態;相反地,大菩薩們的氣貌與神光,總是那麼健淨、充盈與淳和,引發人們興旺、喜奮而效摩的感覺——憶敬。現在,佛法的持續、展佈而深入人心,憑賴的就是這麼種感覺與憶敬。一般號稱學大乘佛法的,無論念佛、參禪,或是研揚教理的,看來,總好像煞夠鬧忙、豐多,氣派光鮮,而實際挺持的志神與心術,似乎正急待振昂、造培與開廓。我們學菩薩道的,生命於佛法總應該體味得成性、成片、成力、成德;只須這四成成為心頭的刻銘、烙印,儘管我們身心老去了,由於內在的意興盎然、豁然,轉老為少的精神,則時時迸發、激發而永恆興發。大乘行者的無盡「願樂」、無數血汗、無量氣力,全憑這永恆興發的誓許而建立、而揮攦、而積增的。我們平日把緊著時光鍛鍊,策發得不遺餘力,不肯怠息,從熱誠精勤中學問而修練,從義味法樂中消除了僵化,忘卻了老化,心力與願力相融相勉,意興與志勢便鼓振得絕不憍泄、惰混,惛昧與覺醒,便從此畫清界線。對佛法學行得這麼道地、率真,則能生生世世觸悟佛法,也能生生世世為苦難中的眾生減輕或解除苦難,更能從苦難中修學佛法而圓成佛道。這是本人講這個題目——轉老為少四句話的本意所在。

一、法興枯竭勤正聞

學與行並重的佛法,部門繁廣,精究而深入其內涵得其要領、實質,確屬難事。所以,通俗的結緣的佛法,易於普及而逗吸群眾,義精而理深的正法,「願樂欲聞」的就不多了。佛學所倡導的學與行——因緣學與因果行;這樣的學是不共世間的,這樣的行也是啟迪世間而引歸出世的。從世間一切事相點明它的必然而普遍的理性,本沒有什麼世出世的分野存在;由於「異生」於惑業中流轉太久了,眼光庸昧而短淺,為著覺警而濟度庸俗者,就不得不分別地說明(世間)「流轉」與(出世間)「還滅」。通俗的凡外均自我流轉,一向都這麼肯定著,至於無我的出世還滅,對一般人說,則簡直不能理會了。所以,就這樣形成世出世間的差別。因此,純正而精妙的佛法,要想學得好,行得足,悟得深,普通根性就很難了。佛法所說的學與知的對象——「身心」與「法」,能深刻地體認、省治、管教而提持身心,許多人就都感到嚴肅、厭惡;談到求知而肯認正法,以正法作唯一的崇敬者、驗證者,則更為遲疑而卻步了。佛教的根源與命脈——法;法,成為吾人追求而對觀的目標主體,一切都落實於此,也動念、起步於此,身心從法的維繫、深念與察照中,練習出以法導命、立命、成命的直覺、直持、直當的精誠,精進的意勢與志能,生命中欲私的盤算、計執、慮患便竄不上念頭,絆不著腳跟,自古迄今,法門真能捨身為法的「法器」,無一不是這麼樣發心開頭的。

從菩薩的決絕意志看——法重於命,菩薩一發心,便抱定這樣的意志,一直於無量無數劫中「有為」,「有學」,為久了,學明了,佛法與身心交融而通透了,身心則不離佛法,佛法則主導身心,身心就成為佛法的棲泊處、出發站了。最堅強的信念與超特的精神,就這樣綿密而釀發無盡的;最基本而純正的智慧,也就這樣相應而生起。這樣的智慧,稱為「法住智」。

法住智,是肯認而擇持佛法的一種準量。住,是必然如是的意思,正確得絕難推翻,否定。釋尊在菩提樹下所覺證的緣起,這是不共世間的殊勝,究竟的創覺,涵蓋而貫通世出世間實相。緣起的底蘊與表象,深廣微奧,繁複交錯,這與世智相混的有漏知見,根本上領會不了,觸悟不上。釋尊從長時的、深確的、精苦的攝心而注念的體思中,從世間現象而返照身心的一切的一切,才徹悟了生死與解脫的根源所在。「世間相常住」的緣起性空,如果肯定著,這即是一切真理總根源的發現與提示,那末,我們弟子就應該服膺體踐而闡倡之。隔礙而畏懼緣起的大敵——真常我;推而及之的「神」、「性」、「藏」、「真宰」等等,也都是緣起的反對與謗毀者。學緣起而觀而倡緣起的吾人,閱讀(後期大乘)「內典」及「外論」的當下,時時回顧(追溯)「本教」及「初期大乘」,腦思與心觀,始能擇取得清醒而嚴正。學佛法而能深入法門,廣吸法味,從佛法中展得開身手,剖得出肝膽的,最急需的是無比的法欲——極高尚而淳烈的興趣,這不充分或欠缺了,不但法興枯竭,還會落入神、性、藏、真宰(或主宰)而不自知咧!

佛法的法脈義源——緣起,明曉而會得動靜明暗中證印不忘,顛撲不破,新知見與正施為,與生活,生命便從此分不開、截不斷,這一境地的獲致、契應,是從攝心入法、觀法入心開始的。到此,法住智對無性、因緣(緣起),無(定)質的因果,再也不起疑謬了。「佛法」的特質:從因緣建立因果,其實直截地說,因緣即賅含著因果;因此,就必然否定自性因果,從這裡,肯定著佛法的絕對「不共」,一切戲論則永遠鉤搭不上。法興與法欲也就這樣永不枯竭。

對治法興枯竭的唯一要訣:多聞,釋尊說法,先下來並不強調信,總是勸人多聞,正聞;從正聞中獲得新知見,踐遵善作為,由此而引發的信,才不致迷茫,暈轉而顛倒。多聞並非表徵著學問精深,知識廣博,乃是對於世間共(同實)相——「諸行無常」的聖教,一歷耳根,透過意根(生識)的諦察,推知(正確的比量),從身心乃至世間一切,無一不是無常,這鐵般的定律,成為自家觀行的準量,從此,見聞覺知中的一切,則不落入「常倒」,也能勝解無常相續的緣起。

從多聞、正聞中所引起的信解,表現於行為與體現於思惟中的:一、懺除往昔罪惡,致力植培福善。二、生死苦惱的根本——我,從道法的體念、觸會、領悟中,防制、喝斥得痛切利猛,直落坦豁得凡事都不與之商量,也絕不肯遷就一念,能這樣,身心中才沒有它的立足點、作祟處,從緣起因果中人做得明切、寧貼,不受惑誑不擺盪。三、佛法本義,無我則無我所,由於後代學者,未能體認「法生法滅」的聖教,於是謬執我無而法有;因之,初期大乘的菩薩行者,則一逕詮演「諸法自性空」、「畢竟空」以糾治其偏失。所以,「見」——「法見」,大乘行者諦觀中;我無則法亦不立,因此,就連佛、菩提、涅槃也消融得透脫影像,不落計量,這麼樣的深徹觀達,上溯其源流,從根本聖教的「勝義空」而來。佛法的聞熏、修學與了知,謹嚴地透過這樣的列次,義利法益的感受與享用,動靜明暗中就不離開當前了。

以知導行,以行印知的佛法,要知得明也行得正,對一般人說,實在太難了!為著吸引而教化大多數的人,就得施設方便,「循循善誘」,「觀機逗教」,讓許多人都能均霑法益。多數人能懂能學的法門,稱為方便法門,這,流行得普遍了,或者倡揚得太時髦,時新得競奇呈異,談通俗夠通俗了——也許太通俗了!大乘佛法的究竟歸處:「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著眼於無上道的開示、體探、趣邁,對方便的規畫與尺寸,把捏而推展得善巧穩正,作為發趣無上道的前方便,這才是佛法引俗入真,離苦得樂的正大方針!「苦心孤詣」的志操與悲心攝眾的德量,配搭而開擴得如影隨形,方便中施設而應導的一切,才不會背棄無上道咧!

從真俗校量說,世俗心行與佛法智觀,相距的太懸絕了。世俗心行的活動與歸著——情,從情而生為情而死的「異生」,無一不受情識的驅使與逼困,因之而流轉不已。情構成異生身心中的種種活力,也釀成強大的苦惱壓力,由於所活動的盡與雜染混融,所積累的壓力也就越發重而緊。儘管許多人受到迷情的創傷,甚至摧毀,依然癡戀得想藉情療傷,以情自慰。情,就同最光艷的幻彩一樣,具有奪魄吸神的魅力,因此,極多的人對它興味十足。與情相生並行的興味發展,縱騁得收攬不住,就同脫疆之馬一樣,後果就太險了,這還談得上學佛嘛?

學佛法,凡能入門上路的,先決的唯一要著:轉情興為法興。這麼種轉——轉得決絕,佛法世法分解得明曉不濫,以法治情、擇情的宗本把準了,則能直趣正軌,棄捨偏邪。法,學出興味來,涉觸到佛法本質——(勝)出世(間),情著與疑念則必逐漸褪脫,由此而引發逆流而上的觀行,不肯隨俗浮沉,作踐自己。我們學佛法、講佛法最應留心處:順逆分明。世法相共處——昧法而順情,佛法不共處||逆(欲惡)情而順法,逆,用得正確,做得正大,了卻情染而愍念世苦,法興鼓充得飽旺烈毅,恬澹而喜奮地以身許法,以法立身;身與法合一了,法與身相即了,這便為法器。講佛法者,本身當得上法器,所思內不昧滯,所說的外不誤導,這樣,三業上無大乘僻、倒亂,多少就會引發實際而深遠的影響,效應。慧命之活泉、動力||法興,成為改造身心、深入法藏的精神激素、門徑指標;此種激素與指標,用得牢耐,識得正穩,多聞與正聞,則顯得無比重要,多聞中憶持逆流(自依自覺)向上的佛法本質,精勤讀習,修省得身心澄清、健實,法興則永不枯竭,法力則能從凡愚的「不知顛倒」,導入賢聖的「正知顛倒」||永不顛倒中去。

二、思想老鈍振瞻新

從多聞勤學中,受持而記憶的佛法多了、熟了,思想就應該靈暢、銳敏而疾利,可是,許多人思想卻偏了;偏得老鈍不堪。察究其原委,宋元以來的中國佛教,構成思想老鈍的潛因相當多,簡括說:內蔽。佛法的本質||徹底解除惑(習障)蔽,解除的具體方法,以戒定慧對治三毒、淨化三業。從三學的平衡面看,似乎平等平等,從破邪顯正、斷惑證真邊說,慧學卻顯得無比重要,無視了這,佛法特質便被埋沒掉!正道以正見為首,正見成為正思、正戒、正定等的導向與軌準,內法外法,這才判分得毫不含糊。從正聞苦思(嚴治)中攝歛而提振三業,觀辨而行踐理事,觀辨得徹底透微,行踐得鉅細靡遺,混昧與怠忽,這才憬悟得脫離三業,從三業中處處明見三寶。從三學對於三業的革治、澄清、發達與完成身心說,必然的要重視戒定的執持注照,從觀(慧擇)辨的特殊妙用說,則必須更為重視,提撕,佛法才能對三業提示得持真捨偽,真得發大力用。

中國學佛者久已高唱「明心見性」,急求儘快開悟,修學佛法的究極目標——開悟,通常稱之為證道,不過,從修學佛法的階段說,大小乘都畫分得位次井然,核奪得極其諦審而精嚴,絕不相似自許,或謬加證印——「冬瓜印子」。一般自以為是那麼多的開悟者,也許有些些近於恍惚沉思,如說真地悟了,卻頗須究討。關於「心性」問題,孔子尚未暢談,孟子就常提到了。中國佛教,禪宗與《楞嚴》盛行後,明心見性則成為聯合辭,嗣後,便成為口頭禪,也就成為(上層階級及叢林)修悟的捷徑了。缺乏慧觀與德行的速成修悟,一味沉昧、冷寂地「打死念頭」,忘卻三業六根活用活覺——即觸即(察)警,這就頗近於「寂默」者的行徑。但是,特重內觀的覺知與改革的佛法,從未忽視明心見性,因為這在佛法的修證上,具有極重的意義,從初發菩薩心,經歷長劫的修學,智觀與德行悟積深厚了,粗重的惑業破盡了,心地豁然開廓得洞見實相——「明心菩提」,到此則深入聖域。聖者們洞見的實相——實性;見實相就同時見緣起;這樣的見明徹了;內觀與外觸的一切,就知道唯是「假名」(亦可說唯緣);從假名假緣中方便而懇切地行化,看透世間的種種,也活用世間的種種(切勿誤會為不擇手段!)。對心性具有這般理解、體會,若知若行中的一切,才會精勤向佛道永恆邁進。

通常所說的明心見性,都是約本(有)心真(實)性說的,因此,明心見性,便意味著見到自家本有心和真實性了。心性本有的思想,據我所知道的,從根本佛法到初期大乘,都沒有談到見本心,見真性;相反地,總是說「識如幻」、「性本空」。因為,從佛法的核心思想說:一切法無非緣起,緣起中的一切,心性與境相,都不可能本具本有,因此,釋尊曾說:若有真實性者,人類則不須修善業因緣。因為善業自有自成了,還要修什麼?同樣的,如惡業也是自有自成的,雖至心懺除了沒用了,因為既是自有的,亦本不可能改善啊。常見深厚的世間眾生,一向都伴隨自我妄執而動念現形,因此,我性常的概念,牢執得極難解脫。天啟宗教的「帝、神、主」等,說穿了,都不過是我與性的變形而已。這,龍樹菩薩稱之為「梵王舊路」——婆羅門的古老思想。婆羅門不了解生命活躍,造作的力用是什麼,從妄想的直覺中肯定著梵王造一切;佛陀從緣起智的深觀遍察中,理解到生命活躍、造作的力用——「識」,染行從無明的誤導、妄作中,積累而成的染污業力釀發成熟了,異生的生命便不斷地往來六道。其實,染污識的力用,不單是接受未來的新生命,即就現實的一切活動看,也無一少得了它的撩逗與引發(約識的廣義說);沒有它,一切就停止了。由於它是最現實的活動者,也是生命的承前啟後者,所以,佛法否定了我為生命中的主體、主宰,而以緣起之識作為生命之表徵,也就因此,以識代替妄執之我。約識與心的通義說,識既如幻如化,了無實性。心當然也就不是真常的了。我們的思路直從心性真常中透脫出來,這是突破思想老鈍化最有力的前鋒!

我國人的思想特徵之一:以簡馭繁。融異(外來文化)入同(中國本位文化)。就前者言,樸澹而深淨的「佛法」,精邃、繁錯而雄渾的「大乘佛法」(包括「後期大乘」的精華部分),中國士大夫們重視而用心體究者則極少;一般總是傾向「參」與「念」的開悟與往生。因此,整個佛法的深觀大行,並未在中國普遍展佈而流行。就後者言,相對的世間事相與無對的出世理性,從性空緣起的融即說,並沒有絕對的溝畫;從世出世不共邊說,則相距極遠了。文化與文化的相觸、相涉、相互洽融而共存共行,就中國人的心量與氣度說,相當底大,「道並行而不相悖」的(早期)儒家文化觀,乃是此種心量與氣度的釀發倡擴者。從中國人另一(政治)思想的特徵看——「定於一」,這就二千多年前中國的情勢透視,真是急不容緩的唯一大事;由於政治思想的急求統一,不久,也就促成文化思想統一的措施。佛教傳入中國,首先接觸而奉行者——王室與官員,漸次乃流行於士庶民間。起初,極少數的士大夫(如闞澤等),對於「三教」內涵的淺深尚能大體擇辨。佛法的深度,儘管為少數士大夫所體認、敬仰,但是,融異入同的思想畢竟形成了,由儒釋相輔進而倡三教同源,不過,對儒家文化有深厚底質者,總不愜意於道教之說。於是乎乃力倡儒佛一家,「東海有聖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歐陽竟無語)如此的融會東西聖而為一,精究瑜伽唯識學的歐陽氏,對「瑜伽」的「無我緣起」的「不共」(世學)之說,也許一時忘卻了!中國的高級知識分子,不是一味排佛,如程、朱等,就是致力於化融儒佛合一為責志,如歐陽氏等,其實,依然是融異入同的變相。構成中國佛教衰落之主因,形式上的毀滅與排擠,固然影響極大,而根本問題是好「簡」樂「寂」,否則,就熱中於融異入同。宋元以來,中國佛教若僧若俗,不知不覺間「一道同風」底入同了,佛法的特異處——不共(僅有極少數者默默擇辨),竟成為最冷門的庋藏品,到此,佛法不共世學之異,究在何處?探討之聲則沉寂無聞,因此,三教同源或儒佛一家的思想,自然就會流行起來。

佛法的特質——最純正的觀智,最精確的學思,也是最淳摯而無邊的德行,從智觀實相說,是絕對不共的,從德行的等攝普化說,對於相對的世間有情,莫不殷切地涵忍,關注而照拂。化度有情,不僅靠身語的演說與導引,更急需的是思想的促進與勵策。正聞與深思,乃是佛法思想的啟導與來源。從「法界等法」的「聞熏習」中,斂意整慮地讀誦持奉,正法苦思得不離念頭,妄見邪想受到正念的斥治、提轉,身心中的清淨法力,則能制控,伏息穢污業行,在清淨法力的運持、導勵中,學佛做人應植培、積集、創造的「善根福德因緣」,則勤勇奮迅得永不罷休、倦疲。法力與善根、福德、因緣整合了,善根、福德、因緣也就與法力構成一體了。正法一成為思想上的帶引、喚提者,念頭上意底裡的腐舊沉澱,萎靡殘氣,則一起汰滌,振脫得了無黏餘。通豁的思路與徹新的眼界,就這麼坦坦明明地闢現出來。這裡,我想特別說明一點:從「佛法」到「大乘佛法」時代的聲聞與菩薩,他們的思與行(除少數誤解佛意者),無一不是離得一新透底的,例如,對「諸行無常」體悟得畢竟肯決的,莫不對身心世間勘破得淨淨落落,安於澹樸無為,涵育出安安寧寧的品概;對「諸法無我」觀照得絕對通徹的,莫不對眾生苦惱體恤得懇懇切切,勇於健豪有為,施展著挺挺實實的膽義。所以,真正的聲聞與菩薩,總是直探直覺釋尊的本悟(絕情見)本懷(圓菩提);超絕情見與圓滿菩提,這都是最新最淨的不共世間的正道與大果,從最淨的無常中遠離常見,從最新的無我中遠離我見,解脫世間生死險黑,也輻射著出世的無上光明,無間無盡地化導一切,智思與願誓如此的明健、切實,還會同世間一般的老(惑業相結)鈍(根識觸滯)嘛?

「見惑」與「思惑」,成為世間知與行的老格套、舊葛籐,總是把眾生陷落纏刺得探不出(大)頭面,展不開(淨)手腳,就這樣不是執有,便執無了。世間片面而拘局性的文化、思想、觀念,總而言之,都離不開這般的格套葛籐,因而也就終古跳不脫如此的陷落與纏刺;也就老是在這上面相互諍鬥得纏困、搏擊不已。淨智圓覺的釋迦佛,卻竟然地徹底跳脫,所以,他總是抱著「我不與世間諍,世間與我諍。世間智者說有,我亦說有;世間智者說無,我亦說無。」表面看,同樣的說有說無,為什麼世間智者要跟釋迦佛諍呢?因為世間智者所說的有無:有是實有,無是實無,乃是「自性」之實有與實無;而釋迦佛所說的有無,乃是緣起無性如幻如化的有與無,這與執常執斷的「邊見」者,根本不同!緣起常住而如幻之新,邊見中的世間智者,早已被自性見繫縛得彈展不開,所以,儘管生活在緣起中,卻隔昧得觸處不通,因此,也就與淨智絕緣了。

不從淨智中深觀緣起,正見與正(精進)行的中道,就遠離身心了。超時空的「非常非斷」的中道,從解行的體驗說,從非常中遠離貪圖,身心中持思的,淨落明通得減輕,伏斷憂怖;從非斷中深觀緣起,對緣起觀中的緣生行,抱定著:不隨染緣,直造淨緣;淨緣與「正命」相應相策,生命的志性堅挺毅沉;嚴準的生活規律與勇敢的生死行願,配合得非常積極、銳敏,則不落入空撥。隨俗浮沈的泛常著,對佛法非常非斷的三生觀,都缺乏正確而深遠的認識。因此,對生命的觀感、認定,總是非常即斷,思想怎能不老鈍呢?老鈍化了的思想,就像銹蝕得失去了鋒利的一柄刀一樣,什麼東西都切不了。學佛法要想避免思想的老鈍化,就得能振、能瞻、能新才行。生命的氣志鼓激得飽綻旺烈,堅定得沈穩挺實,禁得起折挫,耐得著擊刺,受得不惱不忿,頂得必鎮必撐。這麼樣氣不洩而愈礪,志不撓而愈振,神態則貞固得不惑怖、不慌亂。勘驗得不惑怖,歷練得不慌亂,內無所蔽,外有所逐。「正進」受到「正見」的啟發、開導,清朗而高遠的前瞻性,則暢豁得心曠神怡,海闊天空。學佛學法學得人格與智思日增進度,法味與義境中的吸潤與迪牖,則玩憶求索得欲罷不能,這就同攀登高山一樣,一層層有一層層的勝妙風光,佳美景物,總是逗著人們的視線向前向上,這樣的從山腳山腰到山頂,曠觀到的風光景物,就越發勝妙佳美了。學佛學法也是如此,學得一念念有一念念的憬悟,念念相續地憬悟妙義勝法,精神界審思與人事界觸涉的,則處處向上瞻仰,借鑑佛聖們的言行風範,瞻鑑久了,品概氣度與胸襟,從精誠、淳摯、恢宏中起心動念,接人待物,一切則新得頓改舊觀。

真正的新——見到從來未曾見到的。這樣的新,分兩類說:一、是從繫縛中解脫出來,不再過一般像螞蟻爬糖缸式的生活,活得清新平和,無所爭而隨緣度化。二、致力調伏粗重煩惱,對世間的眾生苦惱,卻關照得非常真切、熱烈,發菩提心求智慧,深觀真理以安身,修慈悲「恆順眾生」而卓絕得不(急)求解脫,不再爬糖缸,於無盡的時空中精勤地鍊鍛身手,以智解空化煩惱,以慈度有(情)耐苦惱,菩薩的毅力與決志,都是這麼的的實實的。襯托在這麼種的的實實中的——即幻即寂,這般理念與一般大不同;舉喻說,一般看電視的,都說好看;會看電視的,大都感到一幕幕的層出不窮,也一幕幕的倏忽萬變,了無實性的幻化化幻;智觀能從幻化化幻中透進透出,就有幾分即幻即寂的平衡手眼——看得清(而深)做得正(而善)。到此境地,才真能知幻而不玩幻,入幻而能度(為)幻(所迷者),佛法的清淨風光,就這麼領會得光光新新。進入如此的光新中,(思想)才真底永不老化。

三、業行循迴策穩進

初學者體肯著「自智信」,自智信藉「聞熏」的學習,淨信日強而智思日增,從智思的悟發中,以幻驗心,以寂觀身,從即幻即寂的相應中不著,從即幻即寂的相應中不畏,發揮著心健身空的志意、態神,把準著辨(明得)不動(世俗)情,智不縱(自我)見,逆順緣頭泯貪瞋,生死關頭勘行願,這麼振得銳猛,瞻得高遠,才會徹始徹終地展施得光光新新。振得能辨而不動情,運智而不縱見,前瞻得不為後顧之我所牽掣困遮,新認知中的新作略則能進化自己,涵扶眾生。凡俗眾生相共的問題——煩惱,被煩惱蓋覆著的眾生,不能從聞熏中積培自智信,則依然為惑業所轉,從相續的熏轉中,發展出種種顛倒知見,從顛倒中妄執自性——自我。從「主宰」欲中橫逞自我,掩蓋他人,無邊苦惱便由此接踵而來。從緣起的相依相待說,根本上就沒有自性,眾生妄執的自性,乃是由顛倒的知見熏成的。儒家說:「性相近,習相遠。」人類的一般情緒——喜怒哀樂,大致都相差無幾,但是,從環境或(良劣)教育的誘導影響說,善惡與邪正的差距就非常大了。這樣看,早期儒家並未肯定人的本性如何如何,端視環境和教育的良劣而為定;這與佛教的淺顯緣起說相近相彷。儒家思想發展到「天命之謂性」,於是「食色性也」之說就產生了,這約世俗眾生相共的本能說,尤其是「年少則慕少艾」的情思,青少(壯)年時期幾不能免,這種說法,似乎無可否認。從佛法的煩惱緣起來觀察,就不一定如此,祇是煩惱的內在激刺與外在逗撩而已。如果色欲是絕對的本性,非此不可,那末釋迦佛便不能出家修道而圓成佛果,我們自然也不能出家了,歷來也就沒有得大解脫的阿羅漢了。世間品概潔卓的魯男子,尚能「坐懷不亂」,何況出世的佛法,深觀色性本空,不能對治盡絕?由此以觀「色性」之說,僅屬「世論」;善於學佛的人,深觀緣起無性,就不會受其影響、左右,被作弄得神魂牽縈、累乏。世智中的世論,臧否互見,取其善正而去其蔽眛,直從「人欲」中脫胎換骨,拗轉而截斷與無明也賅括貪瞋等煩惱)相應的業行,有漏的(情)業苦就堵得住,毅毅決決地觀涅槃境,發菩提心,行於生死不增而能制能滅惑業,不讓人欲在念頭上據盤、存持,領會與顯現的盡是聖法;聖法從念頭生了根,法欲則勝於人欲;正法從生活上時時點喚,點活了三業,聖道成為眼前與意底的鑑照,雖然與聖者的品質相差甚遠,但也不是泛泛的生死凡夫,業行就這樣轉為道行的。

不肯於生死中泛泛做人,成為做人的心頭之銘,意志的力威抗得著惑誘、戲弄,人就做得堅重而明果,做人與作(善、惡、不動及道)業永遠分不開,人之生命的特質與通性——作業,約特質說,各人有各人的特性,或作善或作惡,或者渾渾噩噩地於無記(業)中混過此生;約通性說,過去、現在、未來及古今中外的一切人都能作業;作業,可說成為人的特能了。世界的莊嚴與穢惡,風氣的優良與邪僻,法制的整飭與弛亂等等,無一不與人之作業密切得息息相關。就大多數人的作業,精細的加以評品、分析、裁斷,總是善惡雜錯,明眛相乘,形成此種情勢之主因:業行破漏而濫乖,世間計數不盡的苦惱,彌補不了的缺憾,就這麼潮湧浪疊般地推擠而來,也這麼哭哭笑笑地消逝以去(並未了結),釀發而共造世間大苦聚。舉現實證例說:母親生產胎嬰,一墜地便呱呱大哭,這不是分明表徵著苦嘛?佛陀說苦從「生」來,這是現實的鐵證啊!如果祗是生下來才哭,從哺乳期乃至最後噎氣,都活得做得氣神旺盛,事事稱遂,那也就夠理想了。可是,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從人事現象無盡的波譎雲詭看,活得善始善終的,千百萬中也許一兩個,絕大多數都從流不盡、淌不完的迎生之淚與送死之淚中來來去去,生而又死死而又生的惑業,把眾生作害得真夠苦的了!

從凡聖身心相共的一面看——動作,凡夫交際酬應等是動作,聖人往來教化等也是動作,展施雖各各不同,而同樣的是在活動。但是,凡夫的活動從古往到現在,從現在到無盡的未來,以古往例現在,以現在例無盡的未來,總是在治亂興亡中循環不已,也就是在生生死死哭哭笑笑中遞嬗不已;生死哭笑中的一切「異生」,時而天上,時而人間,時而三途,看起來,異生的繁複疊重的紛沓活動,任何的精詳統計或紀錄,也沒法記載清楚、完整,但是,其共同的趣向,都不外乎往來天上人間及三途中歷受種種(異熟)報。我們中國人給中國歷史稱為砍斫紀錄,形容歷史血淋淋的慘酷象。其實,依據佛陀所親見的事實,異生墮入三途,歷經而備受極難狀喻的種種劇苦,比起砍斫紀錄中所描述的,真不知酷烈到多少倍咧!人哦,說起來知識豐富,思想新穎,甚至自以為理智精純,高深而究極;然而,討究到由業感果的現象與往因,不是「存而不論」,就是一概抹煞或橫加毀謗,這一型類的高知識分子,多半是世間正人居子,其風儀與品德,往往為人所景仰,但從佛法的觀點看,他們對於「世間」含義:「遷流、破壞、覆真」等不夠理解,對於繁複、久遠而深細的往業現報之事理之所以然,就沒法從「世(間辯聰)智」中諦察而確認,世智中孕育而成的文化、思想與見解,始終為世俗識封蔽著。因此,世間文智莫不困囿於片面中!也因此,就需以佛法的整體文化來補救了。

整體性的佛教文化,從出世邊說,徹底的解脫苦惱,這是建立在實證上的。從化俗邊說,首先指出眾生由業而感果的事實,蒙眛而癡執極重的一切眾生,從癡執中所醞釀而展現的種種業行,也就被自造的業行所繫縛、困害;穢污業行的繫縛、困害,佛法稱之為「自作自受」(從執斷邊姑作此說);從業行感果的現象與潛能觀察,佛法又稱之為「有」與「生」,有是「存在」而生是「現起」,肯定地說,凡是存在的,則必然會現起,所以,由業行而感果,佛法特別重視潛因的存在。有漏眾生的老病根︱︱業行循迴,釋迦佛降生人間說法,其宗趣就為著解除眾生的這個老病根。眾生活躍中造作的事相:善惡相間,作善作惡,都是一種力用的表現、發揮,學了佛法,對有漏善業控制欲私企圖,從熱切而虔誠中激發而培增淳淨的善法欲,使之傾向側重於無漏善的印持、發達,能這樣,不誤用三業活動中的力用,一切活動不再走向老方向、舊路子,就不會陷入煩惱泥淖了。佛法給人類最分明切實的指點,活生生現實實的從三業上攝心調伏,著力改變、改進。改進的歷程中,雖也重視師長或善知識的提攜、導趣,由於佛陀畢竟重視個己的自發、自治、自立(其實是鼓勵各個人的人格策發,人性覺持),因此佛陀所採取的教育方式,崇尚自由、自覺與自尊,約僧團說,當然也要執行適度而防範周延的律制。從心靈到身體動靜的現行察審,人類身心的倏變驟異,總是隨時隨境騁逐不停,不是縱心逐物,就是溺物喪心(少數有操守的例外),教育與政治脫序、混亂的國家,更是如此。從業行力用的正反價值看,可善可惡,可凡可聖,身為佛教徒的吾人,此時此世,必須發願做人類的鎮定力、清醒劑,更要作人中明而久的淨光標,盡讓人們見到聽到我們的業行,走向的不是老方向、舊路子,而是坦蕩果毅地直向正道邁進、上進,令人興發「士別三日刮目相待(含看意)」的觀摩感;我們的言行要引起人們如此的重視,就先得立即做到「洗手不幹」、「回頭是岸」的特出作略,一不做二不休的,從卓厲中策提不怠,穩展不暴(虎馮河),戰兢而旺雄地抖擻上進!

四、嘴臉粗濁精猛革

佛法談修行,著重日進日新,日新日進,從這樣的進新新進中相互推提,光光健健地把人做得透頂(上無遮覆)徹底(下不退墮)。佛陀教人做人,其根本意趣與期望,就是做成這樣的人;直截的說,徹底掀翻,從根豁破,掙脫掉異生雜陋而獰惡不堪的面孔。發心學佛做人的,一開始便領會著此種意趣,就會直直捷捷地(鈍根者)勤求解脫,(利根者)發大菩提心做得踏實而開闊。人,是一切動物中個性與群性最複雜的有情,人跟人相見相談的工具——嘴和臉,人與人相處的關係或好或壞或冷或熱,在在都經彼此的嘴臉表現出來,人類的禍福與喜怒,幾乎一半由於嘴臉的導發或招致。人類的嘴臉與人類的一切夠敏感、夠預警了!因此,佛陀教人修行,總是從現實而切要處——嘴臉(身口)說起,這並未忽視意業,乃是由於嘴臉所引致的問題夠敏感夠預警,不得不重視它。「修心」,久已成為佛教界流行語,一提到修嘴跟修臉,就感到有些陌生了。其實,從佛說三業的次第︱︱身口意,體究起來,佛當然會重視意業,但,從活動的表態與詮意看,身口就應該相當留心,因為一疏忽了立刻會引起多邊反應。「根身」中最顯著的表徵者︱︱臉;臉可說是眼耳鼻舌的總附著處;臉色一變了,眼根等就跟著變化,人世間許多的悲歡離合與此有關。臉,在身體的部位和引起的關係夠重繁的,所以對臉的表情總應該細心察覺、改善。談到嘴,也就是人類之口的特能——詮闡事理,教育和知識普遍發達的現代,人與人相當重視語言的技巧、藝術,襯墊在語言底裡的導演者——「我見」,任憑彼此的言語多麼技巧、藝術,甚至保持虛心,但,一臨到利害關鍵,就會引發詞鋒逼人的盛氣,人與人群或國與國際,許多的鬥諍或戰爭,都是先由「舌戰」的引爆而成為導火線。口業對人類的安危和戰,真不容忽視!

佛陀說的十惡業中,口業佔了四種:妄語、兩舌、惡口、綺語,都是用嘴來說的。從善與惡的十業細加察究,口業的地位居於身業與意業之間,它於身與意的影響或關係太密切了。人類的另一特性——著意於名相文字的學習、鑽研、耽玩;從名相與文字中,可以探索出世間相對的正確史實,也可辨判是與非,名相文字受到學者世間的普遍重視,其因在此。從另一面看,世諦中流布的名相文字,離不開世俗意識的妄執與偏知,從妄執中肯定自性的真實獨存,從偏知(短視)中誤認世間的究竟常樂,如此的妄執與偏知,透過惡化教育與激化主義的灌輸滲浸,思想與見地所體肯、執持的,強烈而亢矜,從而釀發出極端的暴酷動亂。心境浮盪而知識低差的,總禁不起「如簧之舌」的挑撥、鼓煽、被唆使而搞整得如狂若癡,這些人都是受了毒化的宣傳而遭此殃的。毒化的宣傳之媒——「惡口」;惡口的一般釋義:粗率刺耳,表面看,惡口僅是話難聽而已;從惡口(儒家稱此為「利口」)的變相邊看,陰險而惡毒的機謀與攫奪,以巧妙而動人的詞令掩飾著,等到機勢成熟了,則一舉而吞併之,這般包藏禍心的甜蜜惡口,最擅長的莫過於人類。修學佛學的吾人,如果也如此的包藏禍心,飾演甜蜜惡口,還像個學佛者嗎!外在的嘴臉與內在的心識,其關係與影響,莫不息息相關,嘴臉的指揮者——心識,心識的反應者——嘴臉,當人類的智力還未能完全導正心識之前,嘴臉也就難有完善的表現,因此,佛法就注重身口意三業的均衡調治,整個改善。由於中國佛法崇尚「修心」,心與禪結合,融和以後,就更加倡說修心了,當然,也並未忽視身口,不過,修心形成風尚以後,心的涵蓋性竟然擴大到涵蓋一切,把身口視為依心而有而生的附屬者,認為只要修心或「心好」就行了。有意無意中這麼說慣了,於身口的對治與改善;尤其對身口因應所引起的正反兩面的力用與作用,也多少被忽視了,使色(身口)心等觀與三業相應的立場說,過於強調修心,就不免有些偏頗。因此,除了要善於修心,也應該注意身口的對治與改善。

最易於引發人事糾葛的——嘴臉,感情惡化得「凶終隙末」的,莫不先由粗惡嘴臉開始。最為重視僧伽與僧伽、人際與人際和諧相處的佛陀,特別注重而倡導「身和」與「口和」,這二和在相處上維繫得良好、溫謙,即可藉身(口)和而搭架「意和」的橋樑;彼此的意與身口相和相敬,口頭之諍與氣忿之爭,減低或消融了,則能由體悟法樂,而領會到解脫之樂。僧伽(及在家二眾)的進修聖道,安靜而平實得念念相續,步步緊接,端憑如此的體悟與領會而不休不已的。不休不已中學習得性格漸漸成熟,身口意則活用得日新日柔,從日新日柔中與三寶也能明明細細地通聯不脫。修學進度的見功與上路(切莫誤認或故意妄稱證得什麼!),起初,對三寶繫念,體持得念斷即續,心沈即提,意散即集,從這三即中勤勤掌握,切切對治,久而久之,佛法則能從身心中由偶爾透露,漸漸地薰練得經常體現,內在的佛法體現得常活常續,外在的嘴臉也就運用而表現得和敬、謙溫;也就更加注意修嘴險了。攝化眾生最需要的兩種必備品:莊嚴的面相與柔和的口吻,我們看吧!阿羅漢的嘴臉沉默澹樸中襯現和平,佛菩薩的嘴臉則完全顯露得慈和而莊嚴。這分分明明啟示著我們,修學佛法除了修心,也應該修嘴修臉啊。

整修粗惡嘴臉須得苦著功力。整修的必備條件:一精。精是精細而嚴肅地反省覺察到自家嘴臉太粗惡,得罪的人太多了,立刻提心吊膽地調伏,深深地警惕著:要整修成一副善良嘴臉看待一切人。善良嘴臉是做人的大資本,嘴臉真的善良了,說的令人悅耳,做的讓人順眼,許多沒有意料到的好機緣,就自然的輪到自己了。精心而精嚴的整修嘴臉者,才會發覺到軟性的貪煩惱與硬性的瞋煩惱,乃是整修粗惡嘴臉的大障礙,所以還需要:二猛。猛是經常猛防粗惡嘴臉再度現形,猛防得氣不上衝腦清醒,怒不外暴神健定,嘴臉才會正常而穩平。嘴臉整修到這般境地,起初,總是謹細戒備得同防猛火一樣,怎也不讓它爆發而蔓延。一般人嘴臉的大缺點:隨境變異而不隨法安住,把嘴臉整修得隨(順十善業)法安住,這才是對嘴臉徹底而具體的革命,所以更需要:三革。革什麼呢?就是上面說到的軟性的貪與硬性的瞋;貪的特性:命(與情)的繫戀與物的執取,繫戀的與執取的,受到辱害與剝奪,便立刻大發瞋恚,臉上現的嘴頭說的,也就立刻橫暴起來,鬧得彼此相諍而不相安,甚至演成肢體搏鬥——打群架。嘴臉的吐露象徵著善惡的增減,整修嘴臉,就是要將惡性滅伏得不現形;惡性最易顯現的——貪與瞋,所以,嘴臉徹底而具體的革命,就得先滅伏貪與瞋才行。嘴臉的革命成功了,風度則顯得溫良而寬泰;溫寬的嘴臉,正表徵著淳善的心境。菩薩道倡踐的「四攝法」,第一就是「愛語」(誠懇婉厚而體貼的勸慰);「笑語先迎」,也是菩薩行者的美德。學菩薩道,時常記得而運用愛語及笑語先迎,才會從一精、二猛、三革中,將粗惡嘴臉整修得徹底翻新。

上面的主題講完了,下面講四個小題目。請諸位注意喲!人類最不長進的一句話:「我就是這樣!」有些人跟人吵起架來,就會衝口而出:「我就是這樣!」這種拗執性的負氣話,真不知造成幾多苦惱!修學佛法,千萬不可說這句負氣話;學佛法要求長進,就得認真地對治這句負氣話。

一、柔消敬長學佛法的目的——做成一個活脫而活絡的人,與一切人相通得誠懇而喜快。性情與氣度,柔消得融融洽洽,內涵之德及外攝之福深厚了,才能夠與一切人相通得誠懇喜快。這就像既深且廣的大海一樣,它的流活力非常強;它的流活力之所以非常強,就是因為它非常的柔,由於它具有柔展而柔涵的無限力能,「川流不息」地產育種種海味與藻品等(古人意境中許多瑰奇珍寶也產自大海),供應人類生活之所需。它的另一特能:化溶一切毒素。我們早晚皈依時都要念「智慧如海」,智慧的特徵之一——調柔,久而久之佛法學得深廣了,智慧的活力就像大海一樣,身心中許多煩惱就被智慧活力消融掉。學佛法學出智慧活力來,人就一直活得柔和溫雅,具有這樣的良好性情,自家就獲得佛法受用。因此,身業語業中流露出來的,也就多少給人家有些啟發,有些受用。佛法學得夠力了,就必然能消(伏)一般人所不能消的煩惱,說話作事就不會暴氣帶刺,因為身心已然調柔得寧貼平和。做人待人,寧貼得夠平和了,器識就虛豁得降心抑己,就會對人家起恭敬心;恭敬得把人看待得如佛如聖,清淨福慧才有自家的分。

談修學,最好時常來個自我測驗:柔消敬長,這番測驗自動得不馬虎、不停止,佛法就會與身心不脫節,身心就成為佛法實驗所,經常活在佛法實驗中的身心,這便稱為「法器」。法器中儲蓄而察覺的,豐富的智力與淨朗的智光,憑此種力與光的導提與照悟,透脫自我而體解到眾緣所成、所賜,感恩懷德之心,則油然而興。就這樣的身心透過佛法實驗,一直活得柔消敬長,敬長柔消,法器中的智力智光,越發足實淨燦。

二、剛持虛通智力智光中活得柔和成性,做人、待人的涵養就很好了。柔的內含之德,不沾染,不鬆滑,不陰沈,不怯弱,憑理察事,順理作事,所作之事決不乖理,理智將理性運持得真切堅牢,如此的表態與立場,就顯出人格的剛正了。保持而發揮剛正人格,應該做的事越做越好,人的形象與心境,就會從光明開闊中面對而正視一切,對人際與社會的正面影響就很大了。柔與剛的比對:柔是化釋僻見,剛是秉持正見,正見中對正法的詮演、奉行,不遺餘力地徹始徹終做到頭。柔得化盡個己的榮辱安危,這番剛正品德則永遠愈強愈盛。我們中國民族糝合的質素儘管太雜,形成今天的霸腐擅私,縱逞逸亂,但是,幾千年來仍能延續撐持著,就因為艱危交迫之際,極少數特出的志士仁人,奮發著出生入死與赴湯蹈火的精神,為文化、為國家、為人類頂負著振興的絕大使命,無私無畏地發揮著大公大義,把許多人激發得活鮮活昂地一躍而起,風潮般的活力與風雲般的氣勢,汰滌吹拂掉澱滓與頹勢,優良的文化重新塑造國族形象。構成此種塑造的力質——剛正,中國民族血液、血性中,能潛流也能迸發出此種力質,我們學佛法的,秉持而發揮此種力質,加配著大悲無我大智無欲的精神,比世間仁人志士的抱負與期許,則更為積極而凌邁。

做人最必須的,理智之剛堅持得極其正大,人之大體與大節,就這麼培立得不折不虧。剛的特殊力志——內在鎮平,鎮平得一丁點躁率氣性也不洩發,心念中的智觀體思得深湛、明廓而通融,識所見與智所知的,則完全從虛默中靜細辨解,透入也透出得淨落直覺;世智主觀與俗情故障,從此就明明快快地即現即制,不再養過貽患,自困自累。沒有浪費而虛度生命,將生命力能鍛發得接續「宿善」而增立今德的,莫不從剛正中持得頂頂真真,做得光光潔潔,正常而眾多的世間人脈,深廣而精純的佛法義脈,必須透過如此的剛持與虛通,人脈與義脈才通悟得和諧深廣,人做得夠好,佛(法)也學得極真。

三、身正家和人做好了,佛學真了,生命則活在佛法中;最有意義的生命——活在佛法中。佛法成為自己的佛法,便從活在佛法中開始的。能活在佛法中的,身心則必然端正。佛法的本質——端正;「端正法」是貫通世出世間的,約在家說,把世間端正法——布施持戒——學好了;出世端正法——四諦——也就有了基礎。在家人能實踐端正法,家庭的風貌與氣氛則良淨而高尚。大多數人離不開家庭而生存,端正法成為生存、生活的律軌,家庭就會和樂融融。從融融的和樂中調節而享用欲樂(最可敬貴的——淨行優婆塞、優婆夷),欲樂中提高而充實法樂,法力能警提而導轉身心,則不為惡欲所昧所吸,面對花天酒地神態就不會顛倒了。一個家庭的夫妻兒女,端正到這般田地,就必然能和能安。

從家庭與佛法的關係說,家庭乃是證果或成佛的過渡期,因為,不論家庭、家族相處得多麼幸福融和,到底離不了情著,正智與真理的遮障者——情著,必須調節而漸離情著,才能體會而證悟實相。所以,在家者除了家庭的情感和諧,恩誼殷切,對於經典的讀誦(多聞)、受持(成熟個己智見,導發他人善行),更應該努力學習而體認。在座的聽眾,在家居士佔最多數,本人奉勸諸位,修學佛法,情與法在觀念上的地位、分量應該相等,從相等中不忘以法導情、運情,法,成為情的點警者,勵振力,情用得不脫軌,法持得不失念,最正常的生活,最正大的生命,與最偉大的生死(耐苦、練苦而拯苦,策願、驗願而增願),都憑能如此的情不掩法,法提昇著情而情化為願,這樣的善於用情而敢於立願、荷願、現願,不為情著所困,雖不急求解脫,也會做得廓朗通脫,為法為人則永不倦退。在家學佛者,具有了這番見地,行業與氣概,菩薩骨力與佛陀德量就會認真地表徵得的切忠誠。

人間世最急需的——正與和,在家的家庭固然需要這,出家僧團尤其需要這;僧團出現於世而為世間所景仰嚮往的,可說就是正與和。從正常情誼的相助中,進而成為法誼的相啟相覺,釋迦佛建僧的目的在此。但,出家者的究竟希求——解脫,解脫的所依與所證——正法;正法,貫通有為正道與無為涅槃。「生如來家」的初步基礎——出家,出家者朝夕相處熏修而踐思的,都以趣求正法為鵠的;正法的力勢深入而遍融於三業中,降伏而遣除我執,則享受到法和之樂。法和中體現與措施的:循理作事,即事契理,理與事淨明得不相乖悖,則僧格正而僧伽和;有了正的僧格與和的僧伽,這個世間才有最正的人與最和樂的人群出現。

四、慧明福大修學佛法最正確的態度,求慧也要積福;福,不僅是求個己及家族的消災延壽,多子多孫多財寶,更應該積極地為社會造福利,施福澤;能以福利、福澤分享人群,則能藉福立德,不為世福所困所毀。德與福相應了,善根就會迅速增長,善根的主體是智慧,慧根深固得發力了,福德也就更深厚了。智慧可約為三層說:(一)遠見。一般人的生命觀,對過、現、未三世之所以然都不太清楚,有的甚至認為一斷氣便永遠滅了,這真是絕大的誤解。上智慧有了遠見的人,就知道生命像大海般的滔滔洪流,總是在惑業中流轉不已,因此,特別注意滅除惑業。(二)深見。佛法最重視的——淨化身心,不離緣起藉緣而招感的身心,與神我的流轉說及斷滅說者絕不同。因此,從無常的緣起惑業所感得的身心,不但一般人不能了解,即便是世間智慧甚高的科、哲學者,甚至精嫻於佛教名相的人,也不能從佛法中理會身心祕奧呢!因此,學佛法的人要想從佛法中將身心安住得了,發展得開,就得正觀無常緣起的身心,泛浮而倏變的凡俗心,透過精細的智照,體持著智照中的無常緣起,智能導心,心能運智,心在智力濬治中,泛浮的凡俗心便轉為甚深智見心,與智覺相應的深見,明明正正的善用現前身心,身心則能從世間情見中透脫得自在自發。(三)遍見。七地以上的菩薩定慧均衡,世出世間實相大體看清楚了,所起的業行,對世出世也就不偏重了,因為殊勝而等覺的智觀,消融了世出世的隔別。圓覺而徹證的佛陀,更不用說了。略說智慧有這三種層次。

以智慧為本的佛法,一切法門都以智慧為導領,福德受到智慧的導領與察覺,才會不貪而藉福培(世出世間)智。常人都渴求享福,自由世界的「福利」相當好,人權中應享的福利,其實是憑各人的辛勤血汗所賺得的,保了險也繳了稅,當然應該享受,但是,享受欲強烈而侈縱了,問題可就多了,形成懶惰遊閒的浪費(或頹廢)風氣。人類相共的欲求——享福,佛陀為著適應世間,並不反對適度享受,因為身心的發育與健康,於物的吸取較有密切關係。因此,佛法反對極端苦行。大乘菩薩行的智願(菩提願):「成熟眾生,莊嚴佛土」,其標徽——創造(無欲私而嚴淨的)福樂世界。福樂與智願,構成菩薩求佛道、度眾生的主體、主力。

菩薩可說是一切大福報的創造者,也是最肯(敬)施(淨)捨一切大福報的人,智明願健的菩薩行,一切都以無所得慧為中心,有得則必有所障,無得則無障而洞照一切。一般凡夫的憂惱、患累,大抵因過於享福而引起,菩薩深知世福困人,所以特重享慧而不享福,享慧而慧日明日增,慧愈明而作福愈勤,就這樣慧愈明而福愈大。大慧大福的菩薩,生活簡樸而業行淨健,不戀不畏的超特精神,就這麼練就的。學佛法,認清了享慧比享福更有意義,肯定著:發慧難發福易,從福報恭奉中制息「貢高感」,警省到沒有發慧的可愧可怕,從內心深處提緊著:享慧不享福的念頭,此種念頭成為大呼聲、猛策力,才能以淨慧植世(出世)福,不讓世福損蝕淨慧。講到這裡,我要向諸位坦白:我現在正在發福,可愧的卻沒有發慧,由於深深感到缺少智慧,恭敬而學究智慧的心極其警烈、奮旺;當然啊,我也不敢忽視福德。我時常端坐沉思:釋迦世尊的福慧太深廣圓滿了!我們活在他老人家無邊福慧的庇蔭加護中,因他的福使我們能享福、能出家,更能避免慘酷的清算鬥爭!在這裡,我們亟應捫心深省、猛省:有沒有深深用心學他的智慧?肯認、倡闡而體踐他的智慧究屬是什麼?進而分享證印他的智慧呢?

學佛法最應著力處——明,從起心動念處明察得直治直覺,昧不了,惑不著,則能不隨無明的旋圈圈打轉轉。生死欲樂(有漏味)定樂的顛倒,從此截住;生死中的佛法性格,也從此展開而養成;從佛法性格中做人而學佛,人格與佛格的接觸、效摩,「法」,就成為中介的通引者。精純、確準而湛淨的法印、法性,從正智(不顛倒)中遍觀(十)法界的種種切切,對有漏法界的情事不著而能轉,對無漏法界的性理勝解而不疑,世出世的普明性,於日常體念中就多少有些觸著了,這觸著的明性擴大了,濾清了,用正了,菩提心的發展、應用與成長,則處處不離明慧,也能處處於慧明中植福、惜福而推福以助窘救窘。最直接的利人、吸人之力——福(與)德,福德愈大所利所吸之人則必愈多;慧明之心無私無量了,作福不厭,(招)感福(報)不佔,福中掉得轉,捨得絕,(對大菩提及苦眾生)迴得(十)足,不享福而倡踐有義苦行,不矜慧而勤求無邊佛法的菩薩行者,端憑這樣從慧明福大中圓成佛道的。

最後,我還要特別提到一點:現代人追求福樂的意欲與企圖,從現實中表現,肯定得渴切而旺熾,把生命的享受看成好像只有這一生,因此,把整個生命力集中著追求財富,以圖盡情享受,幾乎忘卻未來世了!現代人最大的弱點,迷戀豐富而光艷的現實;對現實極端迷戀便為現實封鎖,錮蔽得自限自絕,還談到進化而完成生命嘛?!現代人的腦思與心智,從某些方面觀察,確有驚人的成就與創獲,但是,這些成就與創獲,增加了(先進國家)人們現實生活的享戀與短視,耗損無限物力,造積偌大毒廢,對人類生存的領域構成嚴重染污與威脅,難怪許多人擔心啊。修學佛法的吾人,對此姿彩光艷的有漏現實,亟應從深淨的智觀中盡脫戀享,造福不享而悉迴,積慧不矜而益求,從慧明福大的意趣中穩展腳步,澄廓胸襟;從佛法(養成的)性格中體現佛陀無上德量,發揮菩薩無盡德品,生命上觸會與悟發的,生活上透脫與躍進的,生死中練磨與承頂的,對現代人始能給予深遠效發,正大點轉,光瑩覺憬,同道們,我們一起攜手發心:做這樣的人吧!做這樣的人吧!

一九九三年三月廿八日 講於洛杉磯法印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