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最重視「力」的問題。力,為人類身心所表現的各種行為作用。人是生活在複雜的行為中的,換言之,就是生活在力中。自制、自發、自覺力強的人,本可自行解決煩惱的。自卑、自怯、自懈行重的人,就非他力加持不可了。佛法為著適應這兩種根機,故特開自力與他力的二大法門。經論中有偏讚自力或偏讚他力的,因此、重自力與重他力的學人各執一端,時相輕誚。今不揣謭陋,請略抒管見。

從佛法的本質說,對治雜染,證入清淨,全仗自力。根本聖教主張「自知、自覺、自作證」,在自作自受、自縛自解的定律下,自力確是解決與自己有關問題的中樞。釋尊以自力圓成佛道,有「菩薩自然覺,一切智境界」的聖教為證。僥倖,早被看重自力的人一掃而空。

自力,約三自說:「自調、自淨、自度」,自調是戒,自淨是定,自度是慧。三自與三學配合起來說,足見自力是依法力為基礎的;所謂依自力得解脫,亦即是由自己實踐正法而得解脫。「自依止、法依止、莫異依止」,這是佛教的特色。依法得解脫,也可說是他力的,但約現證法性說,到底是自力的。有慧性有力用的人類,雖然皆為業報所障蔽,但總想推開障蔽身心的業力,祇要依自依法實踐是做得到的。自強是激發自力的原動力,具足自強精神的人,絕不肯放鬆自已,業障從這裏消,生死自這裏了。能以自力拶逼自己,道業沒有不成就的。

我們平常說度生濟世,其實只有很少的時間用在利人上,大部分還是用在自利上。善於把握時間,運用時間,生命力才能替我們鼓鑄成光輝嚴麗的新人生。在孤獨、寂寞、悠閒的氣氛中,更能奮起憤發,自求超脫,這才不空混時光,辜負自心。發心學佛之士,先得肯定我能了生死,能度眾生,能證菩提;信心,就是要徹底的信得這個。

《大寶積經》說:「行自歸業,己身自達,不須仰人」。力在我身,我用力行道,決定會到達涅槃的境域。自力學道、悟道、成道,本是最切實最穩當的作法,怕的是我們無此志性和魄力承擔起來。自己具足信力、精進力、才能引起別人的信力、精進力。自己不著力,道力是不會自然生起的。「道不遠人,人遠乎道」,自力學道絕非難事。譬如一個人練習挑擔,起初總是很吃力,久了非但不吃力,而且很輕快地挑起來就跑。自力學道也是這樣.開始總似乎很難,認真的行持下去,無形中自己就培養成一種指點自己背塵合覺的道力。

道力充實的行者,其威儀舉止,畢竟不同凡響。佛法、僧團,端賴這具有超俗手眼的作住持。道,是對事而言的,道是事的軌度,事是道的表象;依道措事,事則合乎道。事是多邊型的,道是疊層性的;憑著疊層性的道才能應導多邊型的事。惟有真有道力的人,才敢冒驚險、耐苦難、輕生死、重責任,悲忍的心腸與豪壯的氣概同時並發。真學道的才肯做出真實的事,真做事的才肯勘驗實際的道,盡其在我的用力做去,方得有此表現。

我們的力不用來淬礪自家的道業,淨治身心的業識,便要用來對付他人。人類生活在對峙、牴觸、戕傷的苦痛中,便是只知道用力控制他人,而不知道用力控制自己的毛病。當我想或者正控制他人時,而他人也同樣的想控制我,彼此都想控制對方,結果誰也控制不著誰,而這股偌大的力卻被浪費,因鬥爭而對消掉了!專用鐵腕扼馭他人,這是古今中外最狂妄的獨夫。世界是由業力構成的,還由力而毀滅它,力的作用太驚人了!

由於力的運用不當,人類總是受力的害多而益少。佛教對這點看得最清楚,所以徹頭徹尾的堅決反對暴力,只教人用自己的力認識自己。把自己的力磨發出自己的熱與光,把自己的熱與光,照明引導自己的力,這種力才有實際效用。深解自力意趣的人,始能將那與人相衝相搏的暴力,轉化為相安相善的德力,善於運用自力,才不致與他人的力發生廝拼呢。不肯承認自己有力的人,當他與人發生口角時,面龐躁得像血一般紅,脖子裏的筋一根根的突出來,混身抖得出力來。他既能從骨底裏迸發出這股猛力,就證明他確實是有力,把這股力調善一下,用來剋治身心、履踐道業,還愁不能掙脫纏結嗎?穩著腳跟,握著力量,一步步的踏實地向前走去,決定會發現古仙人道的。這是十足「自力不由他」的精神。

《中阿含經》說:「梵志!我諸弟子,或有在家,或出家學道,所以博聞誦習,欲自調御,欲自息止,自求滅訖」。以博聞誦習為助道的條件,以自調、自息、自滅為行道證道的根本,聲聞行者的信念是何等堅毅?佛教不說依佛得度,而說依自依法得度,這絕不是輕佛,而是佛陀不願意我們依賴他。表面看,佛不度人,像是不偉大似的;實際看,我們依佛說的法修行而得解脫,也就等於依佛得度,不過佛不這麼說。

學開車的人,當然要專切地接受經驗豐富的司機教練,學會了開車的技術,就用不著那位老司機在身邊照應了,自己開起來一樣的靈活裕如,無遠弗屆。學佛的人亦然,起初要跟著福慧圓滿的佛陀聞法,修練時間長了,對生死涅槃自己還可打得開進得去,就不用佛陀來慈悲眷顧。古德云:諸佛不度眾生,眾生自成佛道,就是從這個意思說的。我們固然崇仰佛陀,佛陀也同樣重視我們,因為我們是未來佛故。基於此種觀點,所以說諸佛不大,眾生不小。把自己看得太渺小,太柔弱,一切都祈求佛陀給他代辦,這種頹廢思想,一點也不像大乘行者的作風!

現在要提出個問題研究:究竟什麼叫作「自力」?自力是約六根說的。我們的身心是由六根構成的。通常都執為我、我所。六根,什公譯為「六情」,有時亦譯為「六情根」。意根為心法之一,前五是依著它而活動,所以譯為六情。六情是身心力的總匯,前五是造業的工具,後一是發業的所在。凡夫的生理、心理莫不受著本能的拘囿,總是在聲色塵情中翻筋斗。《寶積經》:「苦由六根造」,逐物不捨的六情,確是招感苦痛的業因。《普賢觀經》:「懺悔六情根」,染業既由六情造發,當然非從這上面精懇勤苦地懺悔不可。

談到修行,就得極嚴格的管自己。統制感官,限制話動,《華嚴經》:「善調六根,令無動亂」,就是這個意思。《大集經》:「眾生沉六入海」,六入為「觸」的因緣,我們的觸皆與無明相應,所以老是在孽海中衝來擊去。六根的本身不定是善惡,隨因緣的善惡而別其善惡,因此它是可善可惡的。過去我們濫用六根的力,所以造業感苦,現在我們善用六根的力就能斷妄證真。

《般若經》:「菩薩善攝六根」。

《大勢至念佛圓通章》:「都攝六根,淨念相繼,得三摩地,斯為第一」。

《涅槃經》:「六入無倒,則不生死」。

《智度論》:「六情身完具,智鑒亦明利,皆受智慧身!」

這些聖教最值得我們猛省。

生死的根源,在我們身心中,我們不以犀利的慧劍斬斷它,誰也不能代為拔除。《華嚴經》:「無有智慧心,終不見諸佛」,以圓滿慧斷諸惑障,悟契遍法界性,空寂、澄湛、光明、融和,到達身心通豁,自他平等的境域,這就叫作「見佛」。智是由識演化而成的,識即是眾生的心力,以智淨識,識即為智,說來總是由自力而證無上菩提,這是毋庸置疑的。故曰「自行善智,是最能自救」。

以上說明自力的所以然,次述他力的意義。他力,主要是菩薩的力。從佛菩薩的大悲普覆,大智遍照上看,這是極真確的事實。從眾生諸惡妄作,諸業積集上看,這是極普遍的例證。業重惡極的眾生,一旦痛感到將來的結果,莫不驚惶萬端,立刻聲淚俱下的哀懇佛力來救拔他,這像一個孩子闖了禍,拼命的逃回家來撲向慈母懷裏哀求教護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呼籲佛力加被,這是任何佛徒應有的心念。

一般人不滿於現實的缺陷,總想生到淨土去,以滿足其最高希求,他力念佛之風又盛行了。大乘法中的人間淨土,很少人肯發心去建設,那些迫不及待的淨土行者,當然不會再留戀娑婆濁世,儘速的、提前的想生到莊嚴、完美的淨土去。《華嚴經》:「令諸菩薩不經勤苦,而能速疾證佛菩提」;《寶積經》:「持名速證佛菩提」(上引二經皆唐譯本)。念佛成佛之說愈盛,他力往生之風亦愈盛,對這個世界的價值,估計就越低了!

他力法門的特色:重在見佛聞法,厭此欣彼。佛法,是佛教的根本,自力法門,是自己依法力而獲解脫;他力法門,是專憑佛力而得接引,前者是難行道,後者是易行道。難行道是給願慧深厚者說的,易行道是給夙根淺薄者說的,具此二大法門,方可普化九界眾生。或者說文殊、普賢、彌勒、龍樹等諸大菩薩,皆讚揚及發願往生淨土,難道他們也是夙根淺薄者嗎?徧禮諸佛,徧聞正法,徧讚淨土,這是大乘佛法的要旨。文殊等諸大菩薩,徧讚極樂,是為著適應時代眾生的習尚,而提高共往生極樂的信心,且先從自已作個標榜!

《華嚴經》:「善男子!發菩提心,不可得聞,何況自能深心趣發?」人類到底是利根少,鈍根多。自認無力救度自己,懇求佛力接引他,這種情可愍而志甚堅的眾生,吾人尚對其撫慰勸勉,何況悲願徧法界的無量壽佛呢?有願必生,生則不退轉於無上菩提,他力法門的特殊價值在此,有情多以淨土為歸宿者亦在此。

雖然,專恃他力而不重視自力者,其品位既低,見佛亦遲。如果觀行成熟,深解大乘的,往生後,即時位列上品,面見彌陀。他力念佛特重觀佛、憶佛,觀與憶,是從根識所發生的一種身心凝攝明照的慧解作用,這還是自力的。《阿彌陀經》:「一心不亂」,「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觀無量壽佛經》:「汝行大乘,解第一義」,這與深觀大行的難行道,並非格格不相入。這要淨土行者善於身體力行呢!

慧遠大師的精修禪慧,永明大師的萬善同歸,最值得借鑒。專倡他力念佛的祖師們,其骨力、膽識、忠誠,莫不超絕常輩;至其深入教海,貫練義學,亦非尋常教家可與相擬(如印光大師,太虛大師會稱其為佛法大通家)。但是他們教授四眾,大抵用最簡單的「六字洪名」,許多學佛者,不瞭解他們內在的蘊藏豐富,以為只是這樣。因此;雖然家家會念彌陀,而念佛的真義卻日漸晦昧!璞玉渾金,不自彰其美;廣慧深德,不自炫其高;吾人務要提高眼界,諦觀淨宗祖師的一切呢!

念佛往生的動機,是為著自己怕在娑婆受苦,同時又憐憫正在受苦的眾生想濟度他們,遂即時發真信、大願、正行的心,求生極樂,不受勤苦,見佛聞法,易於證得無生忍,然後回入娑婆,普度苦厄。提倡難行道的,主張不離娑婆,忍苦施化。崇奉易行道的,堅持先離娑婆,依佛修學,成功了再來。這兩大思想,均抱著「於娑婆行道」的觀念,不過一直接一間接而已。菩薩道有兩類:一、生無佛世,二、常隨佛學,正與這兩種思想相合。

悲智,是大乘法的重點,於娑婆行道,不但要具足悲忍大心,而且要廣闢慧觀深心。悲則不離於眾生,慧則不迷於事理。悲是攝眾的條件,慧是化眾的方法,所以《華嚴經》說:「悲先慧為主,方便共相應」。依我的見解看,娑婆世界所見的儘是苦人,易於激發悲心,所以有很多慈善家。極樂世界所見儘是莊嚴,無三惡道及諸苦難,悲心就不易引發了。然而真實的淨土行者,莫不以悲為著眼點,愍三界苦而無力拯脫,於是懇求佛力加被我,使我儘速往生,隨佛學法、增強攝化之力,其愍苦之情,固無時獲釋。極樂是極安定的,在這安定的環境中,既有三寶大力加持,又肯自已猛著精進,薰發悲心,深入智慧,其成就確是事半功倍的。

我們應毫不狐疑的諦信他力,更應絕對的重視自力,自助人助,這是顛撲不破的至理。感應道交,亦是約此意說的。不諦信他力,就無異於抹煞十方三世的三寶悲智力;不重視自力,就等於否定自己。因此,不以三寶力為自力的基礎,自恃自大,這是傲慢的我執力——生死根本。一味的忽視自力,自卑自怯,也不配稱為佛法的道器!但是我始終覺得,先要自覺自盡,然後才能有力接受佛力的提攜、引進,才能與佛力相攝交融而一,才能儘快地肩起在娑婆行道的重任,所以,我說佛教是自力為主他力為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