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四十年來的中國佛教界,始終捨身捨心維護三寶的,只有大師。從大徹悟中得大活轉;從大活轉中求大開展;從大開展中廣施應導者,亦惟有大師。在這忠誠豪邁的心境中,對佛教的法義自是融攝無餘,對有情的悲願更是沸騰不已。綜合古今普為一切的大思想、大作法、大真情,確難作一深刻而具體的說明。今僅略述大師的四個重點。

一 提倡依律成僧

律的特色——「攝僧」,僧的命脈——「依律」;不依律就不能攝僧,僧的命脈也就斷了。依外表的規範調伏內心的煩惱,非律不成。律是從制約中求清淨、求解脫;於大眾中求清淨、求解脫,為佛陀制律的宗旨。對內在——僧團和合無碍,對外在——人間施化無弊,總得有種合情合理的生活準繩。律就是在適應這雙重需要中產生的。選擇根性,考驗戒行,作為有無出家資格的嚴格條件。

釋尊初轉法輪時,特重「法」的揭示,比丘們在正法的體悟中,獲得解脫的很多。僧團初創時,人數少,根性利,在釋尊圓滿清淨的表率下,本毋須特製什麼律。但在根本聖教中,法與律並無嚴格的分野,說法時也常說律的。大致說,法是破迷成覺的正因,律是轉染為淨的助力;無此助力決不能簡擇正因,獲得正果。進一步說,法是從出世知見中扭斷世間知見的繫縛,律是從共世間行中顯出不共世間行的程式。利根比丘一聞佛說法當下就獲得果證與「道共戒」相應;從法果而得戒果,法的本身原是與戒相應的。理解這,就知道釋尊最初為什麼特重法的揭示了。鈍根比丘對精深微妙的法頗難悟入,必藉嚴明的規範對治染污三業,於正法中才有解脫的希望。這是釋尊後來特重律制的苦心。律,一面注重「重」與「當」的事行,一面策勵大眾行道的精神,從大眾精神中培養成的個人精神,個人精神中就含有大眾精神,這種精神力量的開展性、影響性就非常大。許多比丘分化各方,建立成許多像樣僧團,全靠這種精神的表現。古代印度佛教曾傳到希臘、波斯過,在波斯流行的時間較久(至佛元千年頃,尚有佛教僧在),其後衰的原因:一、沒有建立有力的僧團;二、政治與異教的摧殘(案頭無此類參考書,姑作推斷)。從中北印傳來中國的大小乘佛教,這一帶就都有依律建成的標準僧團。正法與僧團均賴律而維繫、而昌盛;沒有它,這二者就要滅絕了!

中國佛教在後漢時就譯有最簡略的律本,到曹魏時曇柯迦羅開始傳戒,但直到西晉竺法護時,中國比丘還未依律而行,遂有「高望遊步,世人無異,求好衣服,學世辯詞」的責語。東晉時,道安大師首重戒法,嘗謂「此乃最急,四部不具,於大法有闕」,對諸家廣律的傳譯屬望頗殷。安公為防範僧尼過非起見,乃參合當時流行的簡律,釐訂規制俾便遵守。後秦時,四部譯傳,於是律學盛行於中國。當時關中(以羅什三藏為首)與廬山(以慧遠大師為首),是中國空前的兩大僧團,雖然關中以譯經傳學為中心,但其規則一本於律;廬山雖以觀行為根本,但對開遮却特別謹嚴。關中不久大亂,僧眾星散,律制精神影響於中國佛教者較淺。廬山環境安定,道風高揚,律制精神影響於中國佛教者極深。其後,南朝的幾個有規模的僧團(如攝山、衡嶽、天臺等),都是建築在律制精神上的。依律成僧,自東晉至唐中葉間的大德們都非常重視。唐中葉後國勢漸衰,禪者感到生活威脅與動中興用起見,乃酌量情勢而創出新規則來,從此律寺少而禪寺多起來。

徹悟了的禪者,心境空廓,眼光高遠,時常顯出推陳出新的大魄力,對律師們的拘謹作風,總是不大同意。印度的初期佛教,皆以經律為主,以禪觀為輔(後來大乘興起也是一樣),奠定了「佛法一味」的百年盛運。中國禪宗發達到極盛時,却以禪觀為主,視經律同閒傢具一般,這是中國佛教不同於印度佛教的最大轉變!在才氣大、霸氣足、道心強的禪者主持下,那股生猛旺盛的精神煞是驚人。這種人一沒有了,客觀情勢起了變化,舊的規制對外不能適應,對內不能統攝,佛教就會發生混亂的現象。律制在中國僧寺中發生普偏的實際作用,前後約四百年(自東晉末迄唐中葉),這期間正是中國佛教極其昌隆的時代。現在要瞭解中國佛教在一千年前最發達的原因,必得從此著眼。

小乘律特別多,大乘就很少了;小乘律單叫做律(也有很少的稱為經),大乘則寓律於經;小乘律(約大部份戒相說)不共在家,大乘律共於在家。小乘者特重現證,對嚴格而繁密的律制不憚其煩,所以他們的態度嚴肅,心理寧澹。大乘者特重發菩提心,廣度有情,對嚴格而繁密的律制看得寬些,所以他們態度溫和,心理爽豁。小乘律著重向細密處防,大乘律著重向濶大處做;防得嚴謹則過非不生,做得空濶則不落於過非。由於這種觀念的不同,小乘者總是避欲若浼,直趣解脫;大乘者却能卽欲成化,直觀空幻。律,本含有隨(時)事立制的意思,不單是佛可制律,弟子們也可制的。小乘者本來最懂得這個意思,二部與五部或更多部派的分裂,大半是想從事實上創出更新的律制,問題就在是否真的適當。大乘律「戒相」雖少而實踐難,但因它是共在家的,比丘不善於修學,就會弄出流弊來。據說聖龍樹因不滿意當時的小乘僧,曾想另創菩薩僧團,結果並未實現。菩薩僧要想全撇開聲聞律制而另創一種律制,確係非常困難,這大概是菩薩僧團未能創立的原因吧?

文殊、彌勒都是菩薩僧,在聲聞僧中照常遵守聲聞律制,「斯乃三乘要津」。可見律並無絕對的大小之分。因此,菩薩僧可以攝在聲聞僧中,特別是娑婆世界,若只有菩薩僧而無聲聞僧,清淨的僧幢相就沒有了。中國出家人三種戒一起受,一次取得三種尊銜,讓受戒者知道自己所負的責任來得重大。從相對上看大小乘律,小乘律要在長期生活中注重練習、實驗,才能學得精熟,做得如法。拘泥戒相而不知把握戒的大體——開遮合宜的學者,總是偏於靜性——消極的一面,反抵不上持大乘律的重於動性——積極的一面。中國律宗雖是大小乘的糅合品,但持律者多偏於靜的一面,對動的一面總做得不夠力,嚴格說,這最多只能說是個人或少數人精持戒律,對於律的全體大用並未盡到責任。小乘偏重律儀戒,對攝善饒益二戒不太重視;大乘重律儀戒,對後二者特別重視。看來大乘戒的性質超過小乘,其實律儀為大小乘戒的重心,防非止惡全靠律儀,攝善饒益不經過律儀的磨練,終竟跳不出世間染善的窠臼。以律儀為本,才不致誇張大乘律而貶抑小乘律。

大師提倡依律成僧,確能體認到大小乘律的通性。綜合大小乘律而建立的僧團,當然是不誇大、不謗小,具足比丘律的本質,而表現菩薩律的精神,這才真能有守有為。守為兼重是律的本質,大師握著這一本質而建僧,其宗旨正確而濶大。在中國實現依律成僧的大願太難了!大師在「為教熱血中」面對著種種困難,總想創出若干清淨僧團擴展到全中國、全地球去,使佛法風行於十方法界。從主持淨慈(寺)到示寂滬濱止,無時不想實現這大願。不灰心、不退縮,直對著崇高目標而邁進,這精神應該有人識取。

佛教興衰始終是僧的問題,僧伽如法如律,在家者必讚歎而擁護,則佛法必興。否則,縱然信佛法必不信僧,久了連佛法也就不信。民初李政綱等組織中國佛教會,就主張將比丘拋開,這做法當然不對,亦可見當時比丘太差了。大師竭力倡導依律成僧,多少與這有關。現在自由中國雖不摧毀佛教,站在佛教中心的比丘們若不儘速地依律創出有規模的僧團來,佛教前途簡直浸在漫天濃霧中。前些時,我碰到一位同袍,談到這個問題,他顯得異樣的冷漠,要說的只好悶著。這問題嚴重得令人發呆,在呆中不急起大警覺,毀滅三寶的危機就在目前!

西藏佛教於五百年前,紅衣派淫亂無度,明中葉前宗喀巴大師振衰除弊,一切皆以聖道——戒定慧為準據,奠定西藏佛教四五百年隆盛之基。錫蘭佛教也曾一度衰到極點,幾位大師崛起中興,將緬甸、暹羅的律制再搬回來,現在錫蘭佛教氣運反比緬暹盛旺。如果宗喀巴大師不重視律制,現在西藏佛教一定會步上尼泊爾的後塵,怕連日本真宗也不如了。錫蘭若不注重律制,上座部佛教的特色也保持不住的。根據這兩個例證看,復興中國佛教非重律不成。大師曾對宗喀巴深致感愧,說他復興西藏佛教竟然成功,而自己尚未能依律成僧。「而少年僧中尚鮮見有後起的人,能縮而小之(大師少壯時常抱澄清世界之雄圖)以興建新中國之新佛教為志者」。我們讀了真欲愧煞!

經、律、論本是相通的,究律持律,對經論無深刻了解,律的真義總難清楚。因此,研究律藏必須通達經論,含容量、强毅性、觀察力始能兼備。專重經論的探討,對教義可能有精密的發揮;不以律為生活中心,僧圍就根本無法統理。現今中國比丘大抵重經論而輕律制,對事行的大體細節總嫌疏忽,研覈經論而注重「律為行本」,許多弊竇才能杜絕。大師的「律釋」、「制議」、「學行」,雖然有的與時代無關,但要建僧大部份仍可作準據。建僧決非那個人的事,必須大眾感到不依律就不像比丘,從嚴肅果毅中接受律制(這必須集大小乘律做番綜合而提示的工作),改造身心,德學始能日臻健全。在安靜穩定的生活中,政府儘力復國、建國;我們也應該儘力復教、建僧,現在將這基礎先築鞏固了,將來回去對毀滅了的佛教才有辦法。如果光帶著舊面貌、舊心理回去,沒有新精神、新作法帶回去,固然對不住飽受苦難的同袍們,就是對供養我們的善信也難交卸。存著不肯和不敢孤負一切的念頭,建僧的熱情才會湧起來,工作才會展開來。佛教的一切全寄望在這上面,重視他吧!

這裏,要特別說明一點,比丘過的是一種特殊生活,必須養成一種特殊僧格才能保持這種特殊生活,特殊僧格的養成,必藉特殊的規範與教導始可。律制是比丘應學應守的特殊規範,比丘要養成特殊僧格而保持特殊生活,非學律守律不可。有情是生活在反應中的,比丘亦不例外,如何對善的反應而提高,對惡的反應而控制,這要學律才會知道,比丘(尤其青年比丘)平時對惡反應的觀念要痛加呵斥,臨到強烈而衝動的惡境當前才撇得開。中國佛教的前途,全靠不會「於冥冥中墮行」而能發大心,做大事的青年比丘,這不是突空而來的,是從如法如律的僧團中陶練出來的。

大師對三寶與戒看得同樣重要。現代大德中專重持律的有,特重建僧的沒有;持律是立己,建僧是立人;單立己並不難,要立人就很難;從立己而做到立人則更難。大師早已立穩,而亦具有立人的大作略,建僧的失敗全由阻力太強所致。「深心」「大心」中的唯一大事,未能卽身或身後實現,實是中國僧伽的共業太重了!「志在整理僧伽制度,行在瑜伽菩薩戒本」,我們時常體念這,才瞭解大師是何等的人品與抱負!

二 主張八宗平等

流行於亞洲各國的佛教,大乘宗派要算中國最多。夠資格創宗的高僧,必是從整個佛法的貫徹中提出獨到的卓見,肯定它是佛陀最高的法印,所說所行都綰合到這裏。後人讀到他的遺著,由讚歎他的智慧而景仰他的人格,遂以他所崇奉的經論而立為某宗開祖。大乘的中心——了義,依了義經論所創的宗,也就稱為了義。了義,確係太尊貴了!八宗都說自了義他不了義,料簡他宗分成若干層級堆在自宗的特法下面。這樣,究竟誰了義就難辨了。中國大乘八宗的判教。其心底都存著統一教界的大觀念。後期的印度佛教,這風氣也很盛行。八宗所遵奉的經論可能是了義,經過開祖們的推闡、演變,就多少帶點自家知見,這是中、印大乘學者相諍的主因。

宗與宗的互爭高低,起先從理上爭,久了就變為事爭,理爭是屬於「見」,事爭是對付「人」。正見與深理相應的行者,雖然彼此的見有距離,但決不會引起情感的衝突,在理的相難相啟下反而更相傾慕。昧理曲見的學者,就完全是對付人了。宗教徒往往由理爭而演為事爭,佛教徒也有點類似,但不若世間宗教爭的那麼殘酷。深刻而正確的理論,其抉擇力、摧破力總是銳利難當的,決不會引起糾纏不清的頑爭。但祇是破這破那,畢竟落於爭邊。佛法著重破「見諍」,老是抬高自宗而貶抑他宗,這是見的慫恿。用自宗或自家知見看整個佛法,臨了又結歸到自家第一,這根本就看不清整個佛法流變的全貌。基師總攝大乘判為三宗,為大師大乘三宗的淵源,這都是把大乘各宗拉平了看的。這在臺、賢學者,是不大注意的!

佛教在揚自抑他的風氣下,對他宗就發生隔膜。八宗的開祖,大多是眼高一代,胸羅百家,後學無此涵蓋性的資質,只能把定開祖的某一突出面而弘揚它,對他宗精義不免漠視(少數例外)。這同幾個人站在幾個塔頂上一樣,彼此互誇自己的立足點高,而却忘記了這塔頂是由什麼來的。塔是由許多建築材料而造成的,單羨慕塔頂高而無視一級級的基層,這真太可笑了。理解得自宗是建築在他宗的基層上,由於各基層的本身均相當大,自宗的立場才顯得高。把大與高總和起來看,是因大而有高,從高而顯大,決無離大之高。這樣看,八宗確是平等的。譬如八個人坐在一張不分方位的圓桌上一樣,面面皆圓,面面皆大。大師對八宗的看法亦然,面面皆圓,面面皆大。學佛,突破自家知見最難,陷在自家知見中,便永遠不能見到普徧性的正見。大師確能突破自家知見,一開始便未墮在宗派的「見論」中。學佛,態度表情切不可(貢)高,精神氣槪斷不可低。蕅益大師不作臺宗子孫,便是這一精神氣槪的表現;大師自稱法王子,其精神氣槪更超邁了!

大師的佛法槪念是「佛本」的,佛陀說法最重「當機」,故大師亦重當機。契理契機,是傳佈佛法的要著。機多則理必多,理能攝機,機與理投,則可趣向佛道。崇自而抑他,則攝機有限,而解理不圓,殊失佛陀廣度之旨。欲思解理圓透,攝機無限,務須怯盡宗派成見。側重一宗的學人,同偏食者一樣,雖然身體上某部分特別發達,而大部分都是虛浮的。偏重八宗的學人(修持不妨依某宗的規例),同渾食者一樣,身體上各部分平均發達,沒有一部分是虛浮的。專宗的師資們,其性格、風度都很窄隘、板滯,理解不多,理境不活,利生的大機大用就顯不出。現在應當放開眼界掃視整個佛法了!

三十五年,上海範成上人談到大師,對他無師承覺到可惜,我當時根本不了解(也不認識)大師,無從討論。近年來,病中閒讀「全書」,始知大師無師承,正是大師之所以為大師。佛法同大海一般,一切佛法都是大海中的波濤,某一波濤衝出大海而陷於斷港殘溝,就會枯竭的。闢開他宗而事限於一宗,也會衰滅的。大師對八宗無好無惡,綜合其精粗任其吞吐抑揚而獨抒正見。有人說,大師對中國佛學認識特深,確係如此;但他對印度佛學悟解得更圓透。中觀、唯識是印度大乘學的兩大主流,大師閱般若時曾心境俱空,究唯識時曾悟入唯識,「眾緣生、唯識現」,握著佛法的兩個核心說法,這就足以證明。中國佛學以「法界圓覺宗」為幹,大師對此深有體驗,但一提到實際修行,總說圓覺宗是佛果境界,初學只可依之起信,過急了就會有流弊。維識宗廣明染淨因果,轉染成淨此為最當。空慧宗直破妄執,直顯法性,觀行成熟卽得解脫。不高標自己所崇奉的,只教人修學大乘正常道,這最難得。「應以印度二期傳華教法為主,提攝錫、藏所依精粹為輔,發揚緣起染淨相性之理,實踐善化人生進成菩薩之行」。不但融貫中、印大乘各宗,還要提攝錫、藏佛教的精粹,又著眼到國際佛教了。大師先後曾派大勇法師赴日本學密,繼又派勇師率法尊法師等赴西藏學密。派惟幻、慧松法師等赴錫蘭學南傳佛教。他對流傳各地的佛教都作平等觀;從平等心中融貫一切凝鑄成自家博大精微的思想體系。大師對教內重「立」不重「破」,這是圓覺宗的特色。但抉擇「後代末師」的見解却極精嚴,空海把全佛法判為顯密二教,將密教駕凌顯教之上,大師痛斥其非。對那些不善學教、學禪、學密的,亦常加以嚴厲警策。專倡一宗「映蔽」餘宗,大師總認為偏頗,最不贊同這態度。他說:若干年來阿含、中觀、唯識、俱舍為臺、賢所映蔽,就特別提倡這些,現在映蔽已揭,又是應該加以融會的時候了。從這些虛體認大師,對他的偉大思想的組織才找到原委。

三 推行世界佛教

大師青年時代卽抱定推行世界佛教的弘願,到壯年時代居然實現了。中國佛教傳入歐美自大師始。大乘行者應徧入有情界,有情界中的突出者——人類,是世界安危成毀所繫,要救有情、保世界,必先拯救人類。人類世界到處有文化作背景,佛教傳佈世界就到處與各種文化發生接觸,雖然佛教本身是最高文化之一,但傳佈者對這無深的涵養,大的體認,對各種文化無大致認識,就到處受到阻碍,推行世界佛教就難在這裏。大師從佛教文化的圓通中融入世間文化,成為世出世間文化的發揚者,做這工作是不難的。任何文化都有相拒相攝的兩面,提倡文化的人,要從相攝的方面著手,不可向相拒的方面發展;如果任意向這方面發展,就要造成文化災難。不幸!現代的極權文化,却儘量的向這方面發展,造成二十世紀人類空前未有的大禍害。但本質愈高的文化,其相攝性總超過相拒性,佛教是最高的文化,所以對其他文化總能相攝。世間在高度文化的相攝中,構成世界性的文化,融解或代替了偏缺而不容忍的酷烈文化,人性才能獲得莊嚴而自由的發展。

但是,這一文化的構成,不可特別強調構成這一文化的基本文化而小視其他文化,而是各種文化從互相尊重的諒解中、比較中,顯出其相通性、特殊性、正確性、普徧性。文化鬪爭,是人類沒有共同進入高度文化中而發生的惡現象;這惡現象的存在,鬪爭的毒根便永遠剷不掉。佛教文化無絲毫的鬪爭性。凡有鬪爭性的文化,必然想澈底消滅某些文化,因而就絕對不能為某些文化所接受,當然沒有構成世界文化的資格。世間一般宗教,總多少有此缺陷;尤其共產主義,更是一種極端排他的惡劣文化。佛教文化決不想徹底消滅某些文化(西方宗教傳入中國,佛教從未與他們起過衝突,這是明證),因而就能與一切文化相接觸,自然有構成世界文化的資格。依佛法看,文化是人類業識所產生的行為符號,人世間的一切變化,全由文化與文化的對峙消長而來的。人類有文化不一定是人類的幸福,從文化的隔裂的見網中相通相助,始有幸福可言。某一文化的出現,都多少代表著某些人的要求;擴言之,任何文化其中都含有對時代的要求。從文化中體解到人類對時代的要求,就不會單痛惡某些文化,而想研究其利弊所在了,取利去弊,所謂攝其力而遺其毒。因此,儘管是歪曲性、邪惡性的文化,佛法總是著重融攝、沖淡、轉化。大師就是在這種心量與認識之下,努力推行世界佛教而建立世界文化。

要有高度的智慧,才能糾正高級文化的錯誤,世界上沒有一種文化不含有錯誤性,但這有的是這文化本身卽具有的,有的是後來滲入的。大師宣揚世界佛教的動機——糾正世界高級文化的錯誤。現世界最大最普徧的錯誤觀念——唯物,唯物論是唯心論的反動,一二百年前唯心論盛行於西方,近百年來唯物論氾濫到全世界,大有顛覆唯心論之概。大師揭破唯心唯物的偏謬,高唱「心色(物)互緣」的文化以代之。偏於心則墮於業識的茫昧中,偏於物則陷入無情的殘酷中,必須以心的德能運用物的功能,人類始能從自他緣成的相關上,而進入心的相諒,物的相助的和善境域。給西方人一個中正純圓的簇新理論,他們接受了而播揚開來,世界或可得大轉機。

「普緣法界含識」,為大師平生的絕大願行。悲智是願行的骨底,智包括各種文化,悲聚集各種德性。大乘行者以智正行,以悲活心,從正中剋盡邪曲,從活中洋溢至情,成為真文化真德行的總根源。讓各種文化容納在自心中,而又從自心中蘊化出新的來。這樣,對文化尺度才看得寬,道德範圍才擴得開。大師推行世界佛教,是從高度而普徧性的文化、道德中發軔的。

中國近百年來總是向西方學習,縱有幾個人將一家之說搬到西方去,並不曾有過大動機、大學說引起西方人的重視。大師竟抱著大動機,將大學說搬到西方去,曾一度引起西方人的重視(英哲羅素等非常重視大師的思想),亦足為學術落後的中國增光不少。舉目當今,人類痛楚至極,而大師之遺志倡導者少,心頭總感到異常沉痛!

四 不求卽時成佛

大師自稱凡夫菩薩,的確,菩薩是大心凡夫,表面像凡夫而實質不同。般若盛讚菩薩道(早期華嚴亦然),大師從般若悟入,故特重菩薩道。般若以空為本,從空中體透「緣起無盡」的中道妙觀,才不會落入「偏空」而陷於「圓實墮」。「故修學大乘者,必有二空觀之革命精神以貫徹之,不能苟且圖便,妄想從眾生界橫達佛界」。躐等以求的大乘者,真是空費心血!把成佛看得太容易,根本就沒有摸到學佛的門徑,怎能修大乘?經中雖也說速疾道,但這是方便與般若相應的,以方便(智)積集諸善法,以般若抉擇諸法(性)相,大乘行門原來如是。一分有情最怕受苦,佛因增強其信念而說速疾道,其實還是方便與般若的教導。一般求速成者,不大體解這深義,大乘本色便暗淡了!中國大乘者顯不出大乘精神來,就誤在「急」與「超」上,不論「立地成佛」,「卽身成佛」,都嫌太急了。太急了,就只顧自己忙前程,對其他一切却看得很冷淡,怎能顯出大乘精神來?禪宗的「頓超」,淨土宗的「橫超」,總是離不開超,一味的超,對許多應做的功夫與應用的氣力就省略了,深觀大行怎談得上?禪宗的頓超給中國佛教的流弊太大了!西藏紅衣派極盛時,亦是主張頓超法門,造成末流誇大猬雜之風。黃衣派力倡「漸進」,其弊始漸革除。今後中國佛教要有起色,亦必須著重漸進。以速成法而求成佛,始終帶著極濃厚的凡俗氣息。

般若、華嚴、智度、唯識等,皆說明菩薩到佛果歷程中的階位,這都是漸進的。經中雖亦有直入菩薩地或(加持入)佛地的,實則是由今昔福慧所感,還是漸進的。漸進是大乘行法中的根本,大師最重視這。菩薩是大乘的實踐者,從信、戒、悲、慧中展轉增上,而圓證佛果。以人身在人間行菩薩道,對二乘的厭世觀念,天乘的迷信色彩,便跳脫而洗淨了。不受世間的輕毀。大師直握大乘核心——「卽人成佛」,全是針對著這。大乘經中有偏讚他方與特重此界的教說,菩薩道大都是特重此界的。不紆回而直下揹起的大乘者,認為卽做了這世界的人,必不可孤負這世界。一切從這世界做起,但並非不重視其他世界,而是把這世界嚴淨好了,作為嚴淨其他世界的藍圖。反過來說,對這世界嚴淨不好,也就沒有嚴淨其他世界的藍圖了。因此,大乘者的世界觀確係無量的,但是,在這世界的菩薩行者,總應以這世界為實驗區,可以說看法儘管大,做法必須實。不重視現實世界的菩薩行,那就要打若干折扣了。人若盡己之能,盡己之量,當下就莊嚴了這個世界,濟度了許多有情。一般人急於成佛的希望——解脫苦惱,總是念念想佛救度自己,成就自己。從純粹的大乘法看,諸佛因地總是念念想救度眾生,成就眾生,學佛就是要學諸佛因地時的這種作法。諸佛的無邊功德,不是從解脫苦惱中獲得的,而是直從苦惱中積成的。只求分享諸佛的功德莊嚴,不學諸佛從苦惱中積聚功德莊嚴,就永遠不能獲得與諸佛相等的功德莊嚴。而且只向諸佛果德上緣,不向有情苦惱中緣,是則心著於佛而忘記有情,欲證菩提必無是處。不著諸佛果德,誓度眾生苦惱(大乘法重在尋求苦惱,擔當苦惱,決非減少苦惱,避免苦惱),此為成佛正行。所以菩薩決不著在太高的一面——成佛,而著重在廣濶的一面——有情。

 

人是宇宙的中心,自尊自信的人類,從平日事行上滲入菩薩的想法、做法,日久了做得深化、廣化、淨化,便能卽人成佛。經上說,佛是入滅的,雖然儘管法身常住;菩薩決不入滅的,在悲願的熏發中永遠度生。又說佛從果行因——行菩薩道,這樣看,佛道與菩薩道雖有因果之分,並非絕對不同。不從名相的高低上分別,所以大師只是行菩薩道,而無卽時成佛的貪心。

大師不以比丘自局,而以菩薩自居,這顯出他的承當精神!敢真實承當菩薩行,才能在不退中邁步前進,從豪健氣中衝開困折,而給人以無限活力與熱望。中國學佛者大抵「解大行小」,趣向於個人解脫與求佛接引,這一趨勢的極端發展,現實事行上就難顯出生動而正確的力來。大家都重偏行、專行,而不重正行、大行,於學於格多陷於窘澀孤陋中。大師獨重正行、大行以振奮教界,以不狂妄、不怯弱的中正雄濶精神面對人類、解救人類的苦厄。從「無求卽時成佛的貪心」到「卽人成佛」,一面糾正偏私、誇大的惡習,揭示出大乘行的綱要;一面增上悲願,正視現實,表現出大強精進的氣魄。這,莫不深契釋尊心髓。

大師德學崇高深廣,非此四點所能綜賅,但從大體看,這四點確為大師平生所最重視的,發揚光大端賴吾人。但其中第一點為後三點的根本,不重視這,興教救世全般落空。依律成僧是個天大的問題,用千言萬語讚揚大師,總是無補實際,必須大家從苦心焦慮中把這問題變為事實,才對得住三寶和大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