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老生西後,我寫了一副輓聯與一篇短文紀念他,寄給「菩提樹」發表。

本月二十九日午後一時五十分,連接兩通長途電話,周宣老說「慧炬」出專輯紀念炳老,要我再寫一篇短文,宣老這麼熱忱崇善,我立即答應了。

我對炳老的直覺印象:澹泊與堅強。在我和他僅有的兩度敘晤中,總覺得他生活得極其平淡、簡單、篤實、虛默,沒有一丁點門面做作,人情花樣。他這樣的精神、風格與印象,時常在我的心底現行;總覺得他與佛法分不開,也少不了他;因為他對現代中國佛教實際貢獻、護持、感召與影響,不是虛幌的層面,久已從佛法本質上落實紮根;現代中國佛教界最急需之一——像他那樣落實紮根的人。

從生活的各方面體認、瞭解、證明他:是一位修與學、行與知、信與願兼顧並重的長者。由於他對佛學有根柢、能體悟、善運用、勤警勉、嚴擇抉。所以他的修與學、行與知、信與願都能透脫久已混雜含糊的佛教表層現象,深觀深入到佛法核心——清淨健全,他從這裏安身立命,也從這裏忘身為法。他甘於默默地修學立己,勇於亟亟地奔走為人,全憑著清淨健全的志性把得穩、立得正、做得決。他很少批評混雜含糊的現代佛教,顯得他的心腸寬豁,氣象雍穆;但是,他的作略與措心,總是一味從清淨健全中注力、著眼,不肯遷就附合,不屑乘機造勢,護持佛法體統,琢鍛自家質品,從這一特徵理解,肯定他的內心外行,就知道他是一位極理智、最明正,以佛法「為己任」的人。

一般說,懂一點佛法不太難,懂得、體踐、觸及佛法根本意趣,發揮實際精神,就非常非常的難了!尤其是,現代中國學佛者,多自命為是學的大乘法,在不重學(佛教的學與修是一貫的,以學導修,以修驗學;「三世諸佛皆從學來」,學即是修)、不重擇(抉是非邪正)的時尚中,急需的、強調的是方便、是圓融(真正的圓融是八地以上的聖境)、是隨緣、是福樂,甚或誇炫神通(請注意!不要忘記「人通」,)足以解決一切問題。整體而貫攝世出世的大乘道,約實證說,圓徹超絕;約修學說,其體系、層次、步驟與知見,都非常獨特、分明、井然而精諦,決非僅僅強調幾個口號,或倖求苟圖所能濟事。不幸!目下一般學或講大乘道(行)的人,都跳不脫這個巢臼,喝不破這種心態。佛教界許多積習流弊,隱患明累,都從這裏釀發而暴露不已。炳老乃是一個深心明眼人,他早已看穿了這些,所以,他一面沉默地抗拒,一面愧奮地提振,抱定著:不尚空談,不墮有執的意趣與行誼,精精誠誠地體認三寶的整全性,以身心性命作為體持、建立、實現三寶清淨道場的基根。

他有了這種基根作底襯、做導準、為辨鑑,所以他存的想的,說的做的,總是配合、相應得念頭明正,意底敞朗。學佛法,明正得有了力,敞朗得開了心,內無缺憾,外不佔戀,就成為一個不倒亂、不退沒的決定根性者。凡能淨化佛教形象,健化佛法精神的;撐持佛教與體踐佛法的若僧若俗,一開始,總是這麼策勉、困逼、淬礪自己做成這樣的決定根性者。這種根性是從體見佛法根底,把定淳粹意念,積充雄毅精神(氣能、勢用)而練成的。佛法的不共處;破我離欲。生死的根本——我,生命的陷阱——欲,最正確的修學起點,都從這裏點轉、勘破而超越之。修學的歷程中,首須提撕的——澹泊;從澹泊中寧貼、平寂得不受(我)惑、不著(人)欲,掉轉得淨淨落落,也回顧(恤護)得誠誠摯摯,最理智與最道德的思與行,必須如此,始能整合而貫徹得不脫節、肯荷擔、能犧牲。佛教行者能吸住人們的心眼,造得了、轉得透人們根性的,沒一個不這麼著力、致身的;炳老自然也不例外。

我在祖國期間,時常聽人談到炳老的活計,不外乎儉省、淡泊、簡陋、恬安,煞像個十足的頭陀行者。的確,物質生活對他來說,真個是看開了。但是,他看得開,不單是心境上的慰藉,身體上的調練、運持與照覺,也都一一安穩下來,三業提昇、發達得均衡稱應。我覺得,他的三業平衡稱應,是他修學中獲致的真受用;他活在這樣的受用中。吃的比人差,睡的比人少,做的卻比許多人多得多,直迄九七高齡,還不肯一息怠緩,輕鬆輕鬆。這麼種恬澹精進的精神、志性與責任感,是多麼值得吾人讚嘆、景仰與借鑑!

澹泊,從聲聞頭陀行的消極邊看,往往與厭世怖苦相連,厭怖感過於深刻、嚴重了,則必然拋卻悲濟,溫求速證自了。還有,偏於頭陀行的,個性強而通性缺,不易養成相互和敬的氣氛、道風。因此,聲聞中一分的樸淨頭陀行,可視為修行的「莊嚴」之一,無須乎太強調、偏重。炳老的實際生活——獨身獨住,可以說是一位真誠的「心出家」者。他沒有一般的生前生後的掛慮,直蕩蕩健朗朗地過活。一逕為人忙、為法忙,突越了聲聞頭陀行的消極性,鼓足、充滿了菩薩的行願、天職與義務觀。表面看,頭陀風格與菩薩氣魄,迥然不同;其實,從大小乘「欲為煩惱本」的共性看,持重以悲節愛,化愛為悲的菩薩行者,也還是要從澹泊中對治、遠離而消融愛結。「雖有妻子,常修梵行」的維摩居士,就是個最明顯的例證。因此,正視現實問題的菩薩行者,總不會忽視澹泊的頭陀行,只須厭怖感不掩蓋悲濟行就好了。

炳老平生的一切,盡讓人看得清清楚楚,盡為人做得周周到到,這完全得力於澹泊與堅強。紀念他,從他澹泊得似頭陀的風格中體認佛法清淨本質,堅強得傚學菩薩的行願上練磨身心格局,在世出世法中,就能決定獲得真受用,起得大作用。我這麼說,親炙過炳老的人,同意麼?

末了,我還要說一句:炳老往矣我永念!

七十五年五月卅日午後一時五十分於驚危室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