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十年來,中國民族一直陷溺在苦難深淵中;特別是這八年來,大陸的父母、師友、兄弟們,實在太夠苦了!舉目中原,同胞們在極端驚怖中艱辛掙紮,而鞭撻、放逐、殺戮之禍緊逼而來,面對此種慘況,不禁沉痛淚下!

國破已經夠沉痛了,我們除了這,還有教滅法毀的大難,其沉痛就更劇了!

中國歷來的政治轉變,其文化、宗教總多少被承襲著,從沒有像這樣的慘烈而摧毀殆盡!文化是整個民族的心智所凝成,而又是涵育整個民族的最要因素;宗教是整個民族的德性所歸趣,而又是提攝整個民族的最大力量。國族的強弱與文化、宗教的興衰恰好成一正比。近百年來的中國文化、宗教太衰頹了,因此,中國民族也就老大得不成樣子。內在的文化、宗教不能發生力量,安頓人心,讓外來的偏缺的酷烈的思想到處滲透,釀成人類史上最慘痛的浩劫。舊文化、宗教的根幾乎被挖盡,於禍患流離中能握緊著舊文化、宗教的心髓而極力發揚,這種人太少了!舊文化、宗教的根覔竟不出,或者多少摸索到點,而不肯從身心上認真做功夫,國族前途的光景還是透不出。文化與宗教,是立國的根本條件,這二者未形成普遍而正確的力量以前,我們只該愁臉多於笑臉,決不該笑臉多於愁臉。這時,有真實想、迫切感的人,總是最沉痛的人。不沉痛,真反省,真剋責,真感奮的血性決發不足。國族到處充滿著苦難,我們要解救這苦難,必須在沉痛中常心念這苦難,面對這苦難。現在中國民族最急需的是沉痛第一!

把沉痛看作全是從時代的客觀的罪惡所引起,對它激起厭怨的氣忿,這決非真切的沉痛。自家愧疚未能消弭時代苦難,更未斷盡時代惡習,從心底剋責自家的悲心薄、慧性弱,而掀起莫可遏抑的沉痛。從沉痛感中執持身心,淬礪身心,集中生命力探討文化、宗教,處處關顧而落實到國族上,誓志以個人生命貫通國族生命而扭轉它,而促進它。在這混亂險惡的時代下,全靠一股大正氣來斡旋自己,鼓鑄成生於憂患而死於憂患的堅強性格,沉痛是斡旋大正氣的勁風。

逸樂是開濟的最大魔障,國破教滅的今日,我們不從這猛警跳出,精神、品德、見地全不配談。現代中國民族的病根:浮囂、激動、險由,這風氣流行久了,佛弟子感染的很多。對法的正面——持身大本搬開它,對法的負面——害身大惡憑恃它,法與非法給弄顛倒了,造成法門的大混亂、大分裂。面對著極艱危的局面,儘量耍技倆、演戲論、討便宜,國破教滅的大哀根本忘了,這算有心肝吧!﹖這時,我們不對準著這些而加深沉痛,前途決定會毀滅的!

沉痛絕非悲觀,是從國破教滅的慟悼中激起勇銳心情,挾著生命力向上翻、向前進;能翻得開、進得去,無邊開濶之途便豁露出來。沉痛——是常使艱苦的印象內在警動著,不讓心念落入冷漠或紛華中。從沉痛中扣緊開濶,才不致沮喪頹廢;從開濶中把牢沉痛,才不會放縱誇誕。沉痛得越深透,開濶得越普徧。要想減輕現代人類的痛苦,單說道理決無用,要敢承擔事實才行,事實憑開濶精神才做得去。從開濶中展現出大心量,從大心量中流露出大悲情,精神、品德、見地,才會橫溢煥發而堅貞中正。只能承擔大思想,而展現(悲心)的氣量差,或者只踏實一作法,而開濶的氣魄差,事境上的大氣魄一歛縮,大事行就無法表現。

護惜自己的一切就不會開濶。對生命表現的每些精彩決不留戀,讓精神從無滯中前進,開濶的意趣便興發不已。真開濶是建立在正確的生命觀上,三世的生命洪流不一不異,藉現在生命力懺洗過去生命的惡業,剏造未來生命的善業;更從未來的無限生命中,發願世世增上,不速入滅,不許溺欲,以報恩心情而濟度一切眾生。開濶必須貫通到曠劫大願上,精神氣概始能彌綸一切而涵蓋一切。現代中國民族的精神墮落得太可怕,其主因實由於生命觀太短淺。要培養中國民族的新生機,要造成中國民族的偉大人生觀,不從生命無盡我願無窮的大觀念上而著力提倡它,中國民族決不能從艱苦中揚眉吐氣!

人類錮蔽在物欲中,精神就不會剛健奮迅;人類惑墮在人欲中,精神也不會清明超脫。制物欲、剋人欲(這要做轉癡為智、化愛為悲的功夫),精神桎梏才能澈底打落掉。有人討厭唯物論,因其抹煞精神價值,而自家却被人欲網罩著,同樣墮在欲中,怎有力量反它﹖過於躭著欲樂精神就會毀滅的。要顧到國族的艱苦,就不能顧到個人的幸福,拋棄個人幸福而思解救國族的艱苦,必須不太強調家庭本位觀念,而特別重視國族本位觀念。個人精神受著家庭的拘限,與國族命脈就無法貫通。我認為:這時的中國人,應該從家庭本位躍入國族本位,多多為國族前途焦心苦思,開濶精神才會普徧展現。

沉痛心境,一般人都有過,但不常有,開濶精神一般人就沒有了。現在中國到處是苦難、瘡痍,我們必須時常掀起沉痛感,而且要沉痛得徹骨徹髓,國破教滅之恥的警念才會提高。要想中國得救,佛教復興,端賴極多的人集中身心之力這樣踏實做:從艱苦中沉痛到底,開濶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