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來,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比中國民族所受的痛苦來得更深,更大;就中最痛苦的,莫過於十年前大陸的淪陷,六、七億人口儘被鐵幕關著,鐵掌操著,怨鬱而悲極的氣氛到處瀰漫,而健嗔酷毒的魔鬼却殺心方酣,恐怖與暴戾,逃生與逼死,交織成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幅驚心動魄的哀慘圖!

中國民族的歷史最悠久,最豐富(約量說),但這部歷史儘是記載著數不盡、說不完的苦難與禍患(不要忘了最光榮的一面),讀了它,就恍如置身於嚎哭與血腥中悲酸得掉下淚來!但是,中國民族儘管在外族的躪轢與內亂的砍殺循環中,却一直繁衍而持續到現在,這究竟是種什麼精神在撐持著?沉痛!中國民族──特別是最少數的魁傑之士,最重視氣節、民族、人倫等,他們對本國充滿著血與淚的歷史,平時就感到羞憤(外族侵略)與沉痛,所以一旦國族遭到大破壞,大屠殺時,冒險犯難誓國賊的首先是他們。一時雖然挫折了,但無數的烈士們,莫不受此精神的激發而躍起,而卒致推翻了國賊而復國、建國。

我們現在處在中國最苦難的時代中,因之,我們應該比過去任何最愛國的先烈更要沉痛。在苦難中掀起沈痛,在沈痛中牢記苦難,我們對祖國的顧念才更深切。在沉痛中想到國族的苦難太嚴重,太難受,我們解救國族苦難的責任感才更真切。這樣,大陸的慘況在我們心腦中一天才會轉幾十次;這樣,我們的心與大陸同胞的心才會脈脈地連在一起;這樣,我們的精神才會先回去。 

做一個現在的中國人,沈痛比什麼都要緊,惟有沈痛才能知恥、奮發、上進。從許多往例看,我們是個最有沈痛性的民族,因此我們先天中就具有沈痛種子,不過,還要有人著力提倡、實踐,大家的沈痛性才會更深刻,更透入。我們要起死回生,要消滅國賊,一切都得從沈痛中抖擻而躍起!

現在的中國比丘更應沈痛,因為我們的國破了,而我們的「教」也被毀了,所以應該加倍沈痛。這一次中國佛教的法難,不但是空前嚴重,而且是從根掘盡,佛教史上很少有這個例。就拿「三武滅法」與現在的赤魔相較吧!那真差得遠哩,因為那時的中國佛教普徧深入,皇族與卿相,儒士與國民,信仰的特別多,特別誠,所以雖一時受到相當摧殘,而明護暗倡的大有人在。風暴一過去了,反而比摧殘前顯得更興盛,更壯實(魏太武、周太武滅法後都是這樣,唐武宗滅法後就不同了,這與僧伽懦怯,國家衰亂有關)。現在絕不是這樣了,赤魔們對佛教在中國文化中的崇高地位,在中國民族中的普徧勢力,是最嫉視最焦慮的,因此摧殘得就極其刻辣而徹底。我們試一閉目而思:大陸的寺廟儘充公了,佛像被毀盡或熔光了,經典被焚掉或作廢紙用,僧尼們在仰天而歎俯地而哭(實際沒有大哭的自由)的無限辛楚中硬掙著,怎抑得住沈痛的騰湧?!。

當國破教毀的今日,我們必須從沈痛中拓得開,做得緊,對國難,教難,父母難,師友難,兄弟難,同胞難,才能掀起真悲酸心,真愧對心。這時,我們一失去了這兩種心,決沒有一個人能從清明貞烈中站穩腳跟做得真像一個人的!

從沈痛中懷念國族,從警惕中淬礪自己,把國族觀念從自己生命中栽實了,把自己生命在國族觀念上融入了,這樣,自己的生命力就能徧透到國族的羣體中去,國族的羣體力就能吸入到自己的生命中來。在力與力的相綰相推中,自己生命與國族生命才有壯大充實的可能。國族羣體是無限生命的結合而又分衍著,特別是像中國人口這麼多,散佈的空間這麼闊,個人的生命力實在不容易偏透到這些上面去。但是,生命與生命的感應性特別強,只要自家生命在圓純文化與淨善道德中體踐久了(少數同願同行的這樣做最好),一種意料不到的無形之力就會深透而徧透到國族羣體中去;國族羣體在這「厚」與「正」的教澤中涵濡久了,一切才顯得靈秀而尊貴。我們在這大苦難,大動盪,大滑墮的時代中,發心做這極費功力的實際工作,務請把緊警惕!

警覺是人與物共的,警惕祗有人才有。人類的昇墮與智愚,無一不與警惕有關,大凡警惕性高的,總是上昇而有智慧;否則,就必然下墮而且愚痴。我們身心中的一種持善拒惡的觀念的養成,其實就是警惕的強化與徧透;從警惕中產生出無間的警悟力,心就能從此常惺惺了。警惕是心的防禦利器,心念愈強愈正的人,這利器總磨礪得愈快愈亮,因此,許多妖魔都不敢逼近他。心常在警惕中,其展拓力、觀察力才會銳而精,才能深入事理而見其遼廓無垠。生命在這當中穩落而活轉著,一切便能從真處與大處去做。

個人要強要興,惟一法門就事警惕;國族要強要興,也惟有警惕。一個向上的國族,其特徵就是警惕性強,起初,僅是少數人在警惕中操練著自己,嚴毅而樸實的生活中,剛氣鼓動著願力,許多青年一受到了這激勉,立刻就變成生龍活虎。久了,這風氣,這精神一擴開了,在熱烈而躍動的相激相效中,大家莫不爭著向上,莫不爭著向有意義有價值的各方面去發掘,去承當,於是,一個新鮮而飛騰的國族便揚名於世。警惕,是創造人格活醒國魂的唯一巨力,有最高的警惕,現實就是再苦再難些,也必然會強大起來;反之,就是有再大的力量,也會很快被毀滅的。警惕,是個人與國族的最大救星,要救個人救國族,這顯得無比的重要!

人類在迷情著境的欲界中,其警惕性總難以貫徹始終,所以真能挺立於天地間無愧無惑的,僅是最少最少的幾個聖人。這是什麼緣因呢?是「強」與「正」的精神不夠、不徹。不強,則心念與腳跟就被業風吹得只是轉;不正,則意趣與眼光就被情緣撩得儘在動,惡業與苦報由此而來。所以,要談警惕,就必得從大強大正中痛剿情著,力提智照,警惕性才會緊密而沉毅。據廣律說:世尊棄國出家,與淨居天(人)的勸警有關,最後身的超特大士尚且如此,何況淺智鈍根的我們?

這裡,我還要贅一下,沒有大警惕性,我們就都要再掛掛絡絡底膩情滯相中被纏死了的呀!

警惕,著重心理的戒慎、精察、醒悟;精進,著重身心的鍛鍊、運用、邁進。世出世的大理(緣起)深法(涅槃),一般心境固然難以領會,就是信了而解行不切,也不會證悟的。從緣起與涅槃的普徧性看,從來就不曾與我們絲毫隔離過,那為什麼不能證得呢?太懈怠呀!精進是專對治這的,在精進中振身而奮心,捨身(我)捨心(情見),一味地做,才能多少與它相應。精進,是從生命的鉗鎚中養成的一種純淨而高徹的興趣;在這興趣中,對佛法的「理味」感到無比濃醇,事行感到無比健羨,這時,眼界與胸境一起豁開了,就會從天空地濶中驀直昻進。

大乘法的特色:是從曠劫的精進中發大願,起大行。福慧,是實踐精進的二大準據,從福慧双俢中歷次而臻於無上菩提,佛果的三德便圓具了。小乘與外道雖也重視精進,但小乘的精進是有時限的,一入無餘涅槃就不再精進了;外道是藉(邪)精進想生到天上去享欲樂,享定樂(包括寂靜樂),一達到目的就不再精進了。這與大乘比較起來,都不能說是真精進。所以修學大乘法,首先就要不著時劫相。時間,是時劫相上所幻現的相續不斷的無盡環節,精進,是儘量握緊時間而忘去時劫相儘力地做。身心在時間上沒有空過、浪費,時間就在身心中積下了無盡的「能」與「力」;在能的促發與力的漲發中,精神與意志就格外勇銳、振奮而淨落。帶著這種氣概學法、踐法,全是一片進進不已的心在提激著,那有空閒數時劫哩。本來,時劫是無長短相的,不過怯弱而怕苦的人,就把它看得太長;勇猛而喜苦的人,就看得很短了。時劫,就像一道聳入天際的大險關一樣,要凌越而推倒它,沒有最大的精進絕不成!

佛學,其理論與事行,結構與層次,都非常嚴密而精卓,廣大而深徹,治這種學,心力與魄力,沉耐與堅篤差了一點,總不能有真實心得。必須將名利看得像一陣飛埃一堆落葉一樣,在精進中去鑽去研,法乳才能滋養而肥充了自己。生命力在「難」與「繁」的理境上著得住,推得進;在「苦」與「淡」的事境上泊得穩,做得甜,才會從新心境、新面貌中新到底哩!

精進,是「苦行」與「密行」的綜合;在苦行與密行中不退不著,一層層的理境(法義)與一層層的事境(佛法功德)才會從淨心中森羅地湧現出來。佛教學人在精進中落得腳,開得步,不厭不倦底一氣到頂,佛法才有寄託處。我們現在所聽聞到的佛法,全是過去三乘聖者從精進中悟入清淨法界所宣演出來的「影像教」,他們旣然從精進中獲得而貢獻出這無上結晶,我們就應該從精進中認真尋繹才能接受下來。進一步說,佛法的顯揚與持續,現成聖教祗能作為認識佛法的一種因緣,在世間相的流變中,這種因緣決無常住之理,所以佛法的永遠不滅,不一定單靠現成聖教。中國的禪宗古德,重悟入而不太重視經典,大都見到這個地方。活潑而真切的佛法,從經典上可能多少領略到點;但最活潑最真切的佛法,往往是從現實的清淨身心中具體的彰顯出來,這種格化力與吸集力才夠深徹而宏大。精進,是這種力的來源。我們要從舊教典的研習中,時常發現新而正的理論,佛法更多的精粹與光輝才能不斷地揭出而煥發。這,必須從精進中提緊精明意念。最基本的護法觀──從精進中薰成佛法種子;憑這種子內發的點引力,於生生世世中增上不已,煩惱與習氣由伏斷(三賢位)而分斷(十地位),最活潑最真切的佛法才能隨著我們的身心而彰顯出來。這樣聖教就是萬一失去了,佛法也不會被毀滅的。不然的話,就是到處都有三藏聖教,我們也不會從貧陋中顯出莊嚴來的。

精進是佛法的大動脈,這條大動脈通暢無滯,佛法的慧命才能發光發熱,永久鮮明。不精進,它馬上就要滯塞而宣告死亡,我們要挽救這一死亡,就請當下精進罷!

在精進中生了根,發了力,生命便健實起來。這樣,在時空中來來往往,叠叠迷雲與重重深坑,就不會被障目而失足了。健實,是一種最強大的精神氣勢,在這一氣勢中直往直來,直起直落,方能透脫外在的力衰毀譽而毅然奮發,大難中不餒氣,大險中不喪志,大窮中不忘求,大富中不放逸,這全是一股健實精神在呼喚着。人一失去了這種精神,不要等到大難、大險、大窮、大富臨頭,內在便早已癱瘓枯癟了!

佛教的特殊價值,全從佛教徒所發揮出的健實作為上看出來,當這作為普遍發揚時,無量無數的人類的精神、意趣便被它提振而捧托着,一個個的從黑暗中獲得光明的照耀(佛教興盛時這些例擧不盡)。佛教徒的作為愈健實,佛教的慧命才愈充實;佛教的內興外盛,端賴佛教徒健實的力與充實的德所造成。佛教徒健實得夠勁、夠久,人們所歸信的高標才看得清楚,才有離苦得樂的可能;否則,人們就看不到所歸信的高標了,就難以離苦得樂了。這樣,我們不就等於使他們沉淪於苦海中嗎?佛法的偉大精神又從何處表現呢?再就內部的實際影響說,我們處處做得健實,就處處播下了(道)力種;在這力種的啟警下,現在或將來才會產生出像樣的僧青年來。如果我們處處不健實,就處處露出毛病來,學人在長期的感染中,現在或將來就會做得比我們更差了。誤人慧命莫此為甚!我深深感覺到:我們現在本身和我們後代所最急需的是健實作為,法門中所最急需的也莫過於這種人物;但是,天下最難的事也莫過於健實,品飾與血性,熬警與挺拔馬虎一點,就會立刻倒退千丈!正因為健實是最難做的一大功夫,所以真能健實的人就非常可尊可貴。要健實,就得堅持正念與深體正法;在堅持深體中施設正行,才會同師子一樣的奮迅,同大龍一樣的飛騰。僧青年!我們要發心做師子,做大龍,才不會變成野狐精和瞢蚯蚓哩!

四十九年十月十六日夜于警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