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年仲夏,我在上海法寶館小住,其時,德森老法師亦卓錫該館。經人介紹,我纔認識了他。從他那硬朗的開示中,知道他的性格相當「烈」,以後一見面總是有點畏心。

他住在二層樓上佛堂左邊的一個小房間裏,我的舖就擱在他的房外,我看書寫信全在這張舖上。起初,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動靜,所以就不注意他。

上海的夏天太熱了,晚上雖至十點也難入睡,失眠慣了的我,躺在床上意念紛飛。一到後半夜就倦睏了,薄夢中時常聽到清細的佛號,早上醒了其音波還留在腦海中。我不是專學念佛的。故對這種反映仍不注意。有一次我整夜失眠,樓下的鐘剛敲了兩點,接著,佛堂中就有念佛聲,我凝神一聽,正是德老的聲音。當時我很不安,立刻就落床了,本想看看他究竟念多少時佛,三點敲過了他還在念,我耐不住了,隨即捻開了另一盞電燈讀我的書。一直聽到敲了五點佛聲纔止了,我掉頭一看,他還在那裏拜佛,從此我不但對他存畏心,而且又起了一個敬心了。

我的早起習慣,就是在這種畏心、敬心中養成的。

他每天晚上十點養息,早上一點五十分起床,兩點做早課,從未誤時,白天除了看經、開示、覆信、寫文,就完全安住在一片佛聲中。在上海那種鬧忙環境裏,不雜半點應酬,不損半點血性,毅然卓然牢持生活常軌,沒有大節操、真規格決不成的。精進,是操練大節操、真規格的巨力,他以「生死以之」的心緊握著這股巨力,所以他就練成了大節操、真規格。修學淨土法門,一定要立足在大節操、真規格上,淨的具體精神纔能表現於三業中。古今淨宗大德莫不皆然。就廣義說,淨為一切佛法之根,體淨而行淨,本來可說就覓得了這個根。就狹義說,專念彌陀,求生淨土,這是約欣淨厭穢說的。真修淨業的行者,應該是對廣狹二義的淨兼而行之的。廣義的淨側重於理觀邊說,狹義的淨側重於事行邊說。從理觀上照見法性皆淨,對佛法深義纔把握得著,法執纔放得下。從事行上做得三業皆淨,對佛法大體纔保持得住,我執纔擺得落。重理觀,就必得重視「法」的體解;重事行,就必得重視「律」的履踐。中國淨宗的第一個祖師慧遠大師便是如此。淨的主因,是體證法性,淨的助緣,是遵循律相,法性的體證必藉法義的體觀,律相的遵循必藉律制的調練,佛法的精進全扣在法、律上講,在精進中於法精察,於律精持,這是修學一切佛法的共行。精察於法,則能莊嚴理境;精持於律,則能莊嚴事境;在莊嚴的理境上安得住心,在莊嚴的事境上安得下身,一切莊嚴則無不從此莊嚴而培育,而成長。即是極樂國土的莊嚴亦然。精進,本就含有淨行的意思,所以淨土行者應該特重精進。

德老於法於律均極精進——就法說,他對臺教頗有研究;就律說,他對四分極其重視。因此他的念佛是與法與律相配合的。最深最正的淨土法門,確是建基於深法正律上的,這,體理而重事的修淨者莫不肯認的。但是,一落到普攝有情上說,深法正律就無人問津了,這樣,祖師們就只好特倡「信願」念佛了。本來,信是觀念的澄清者,願是悲心的擴充者,佛法非常重視的。不過,若專以信願為幌子,淨土法門的深與正卻反而變為淺與邪了!淨宗的祖師們,大都是簡易與真切並重的,約攝初機說重簡易,約自家修勝行說重真切。現在發心念佛的人,對這種真切精神要再四的提起、提倡,纔能在簡易之風太盛的目前獲得點益處!從精進中奉行深法正律是最真切的表現。精進為淨(土)行之本,德老那麼精進、淨行,我們念佛應該以他作模範。

精誠從精進來,身心上的光明從精誠來,光明了一切就會無私。人最可貴的是無私,不折不扣的無私,至少要制「我見」伏「我愛」纔成。突破情私的出家生活,是一種大公大明的生活,單就淨落而超卓上體踐這種生活,自家就已經能擺脫垢纏而徹底昇華,何況更能點導眾生而除垢斷纏?人格上的威德與心體上的慈力,除了無私,更無一法培養得成的。學淨,簡括說,就是學無私,把握這一根本意趣而念佛,當下與將來就能與彌陀的淨心淨願相近相合。這,印光大師及其嫡傳弟子都做到的。

我在法寶館時,德老的弟子們時常供養他香儀、禮物,他們走了,他總是將香儀交給一位管賬的入賬,禮物則分享大眾。後來我聽說他對香儀的處置:一分用作印經,一分供養靈嚴(山)大眾,一分賑濟災荒、貧病,從來不曾下過私囊過。數年前,我讀到歐陽竟無居士的一句話:「不留一毫私用」,引起我對他無限讚歎而聯想到德老同樣的值得讚歎!貪財是欲界人類一大病根,人類的慳吝、貪污都由貪財開始,貪財久了則無所不慳無所不貪的。古人說貪財的人最為混濁,確有見地。佛法以「財」列為「五欲」之首,足見它是引發諸欲的媒介,推而廣之人間的一切問題、禍害,也都與貪財有關。貪財的人佛法決學不好的,決不會將佛法精神從身心上具體表現出來的。貪心太熾烈了,不管僧與俗總是永遠在替私心作最卑鄙的奴役,作最愚蠢的牛馬!試問這究為何來?試問你本領再大些,做人的根能覓到嗎?不貪是做人之根,人從這條根上做人起,人格上所表現的一切纔有根有力。

德老一生做人最重視不貪,不貪就「不積」東西;不積東西就不想亂找東西了。這樣,他的心就會念念趣向於法。出家人肯對法與利辨個清楚。觀念上纔能重法而輕利,生命纔能在法的融冶中而成為法器。無益而過剩的利,乃是埋葬我們覺性的墳墓,覺性一被埋葬在這墳墓裏就很難甦醒了!德老最討厭這個墳墓,因此他就永不藏財,所以他的覺性始終不昧。無私,是他照導自家覺性的智炬。

德老是現代中國淨土宗的完人,其美德、隱德特別多,現在我僅擇了兩個重點寫出來紀念他。如果海內外的學佛者見到我這篇短悼文,也引起悼念德老的話,我虔誠地請求多多體認他的那種風操!

因悼念德老又想到了然老法師,他的知見、行持與德老相若。就格局說,他似乎顯得渾廓而恬寂。今年他也八十多了,我們應該時常提起而關注這位長老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