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三日午前,張歐春森從洛杉磯來電話說周老往生了。當時,我並沒感到意外,九二高齡的長者,對國家、社會、佛教都盡了他應盡之責,遺留下來的行願與事業,儘值得人們承傚、倡揚、瞻仰了。

我與周老相識很久了,起初,印象冷漠淡疎。後來,從人的言談與「慧炬」刊載中,知道他對人的厚道熱忱,為法的真實心肝,才漸漸地相知深刻,佩敬銘心。他的個性坦蕩開放,外汎應而內貞固,操履與照歛的功力,澹寧得渾如出家。他的住所-「淨廬」,最足以表顯他的意境與身業。淨從澹始,澹能養淨,澹淨相應而渾融的導力-精誠。精誠得注力、注心於法業,情業淡微了,對「我愛、我見」有番真切洞照、厭離;透過緣起的厭離,也體認著緣起虛幻,虛幻的法相-假名宛然;從假名中領悟到自我無實,也從無實的假我上建立如幻因果。以故,越把自我看假了的,越是把如幻因果、因緣看得一點一念都不肯馬虎了事,隨緣打混,總是察治、察總得明明切切,勘得透底,作得出頭。

周老善學有也深解空。因此,他特別重視因果,對於動念之因與成業之果,都慎防而究擇得嚴明純正,不為自我留一步退路,盡從佛法上為他人闢活路、造活力、創生機,總想讓人活得比自己好。於是,他的一切,總讓人體會到佛法無我的落實與勘破,心悅意服地信得過他。由於他體持在日前與襯現於心底的,總是因果昭彰,因緣洞照,凡是說出來做開去的,沒一點點含混折扣,愧疚日減,悲愍日增,薰藏在心田中的善根淨種,無間地發力抽芽,志行琢磨的、驗證的,莫不懇切的實,過往的舊氣貌、老花樣便蕩絕了。他透過了這樣的蕩絕,世俗精明淡忘了、不屑了,學佛做人,做人學佛的精誠提足了、覷準了,三業整貫地這麼樣,抗拒、對治、調伏三毒的力勢日見增長、興盛而強大,精誠的「習性」與「性習」,交相串貫而徹透,身心堅明得不昧沈、不動盪,能涵平、能展舒得與三寶相順相應,事相縛不著,理性會得通,人之樣相與人之質底,就有幾分安安謐謐的澹泰與寂澄。

精誠的大障-「狂」與「倖」,他憑著寂澄澹泰的修為,狂與倖作不了崇,動不了心,精誠之思與質直之(心)行,則配應得成念成片,為力為則。學佛法,首應把定、記牢的,從有漏趣向無漏,從小乘進入大乘的唯一正軌、坦途:「直心」。「正見」導發直心,直心依循正見,這二者相依相助:見,成為心之動心;心,作為見之通道。心,透過了見之察示-不隨妄私;見,開擴了心之趣發-不墮邪曲。以這樣的見導心,心,所趣所發的,則察照得分明的切,境不障心,心能鑑境,不住染境,不昧淨境,心,則能直發直趣。

質直精勤的周老,一味地層層透脫上進,念念警提下照;進久了、照深了,眼光與腳步亮豁挺拔,道程上歷練的時間夠了,遊觀的空間廣了,所知所見的,則不盤迴於一般情俗想像、生死積習。出入貫注於念頭心底的一切,打頭辨擇,取決得不折轉、不滯囿,大方針穩踏步地不偏不倒。人類的心智與心路,其終極價值-不偏不倒;業行與知見不偏不倒的,入世的警持力與出世的覺達性,一道兒從三業上繫聯通貫得不脫不怠、必捨必荷,直蕩磊落的神態與意趣,完全遣消了鬱積怨悶,渾身渾心開通豁達得暢暢快快,道業的進境則踐邁得坦坦平平。

這麼樣學佛法,學的日見其大,用的日見其真;真得盡絕虛誑,大得不墮險黑,驗己之信,為人之願與印法之行,則一致一逕地不疎略、不減扣、不昧忘,觸會與悟發的,把得著正確原則:內不戀命,外不逐物,做成個不混不藏的人了。

周老一生,據我的觀察,的確是個直心人。潔己奉法、致身為人的他,當然是不肯混不許藏了。因為他直得提放自在,了無纒掛,亦不棄捨,活活脫脫地作事業、修德業、護法業;從事業上察治惑業,從德業上植培福業(迴施福果),從法業上簡練智業;治得絕、發得透、作得了這樣的業,日常及非常之際,所學所思、所應所現的,分分明明地能為能守、不敗不覆、不失念、不毁(人)形,一切時處人格則操之於己。

生命的大作用、真受用、久效用;一切時處人格操之於己。真能點化人的,起初,都是這麼著手的。要點化人,先得化脫了(實自)「我」;我,化脫得不著意、不縮手、不喪胆、不數苦、不厭人,抬得了頭,發得透心;及時與樂,即時拯苦,練就活靈活現的精神,發為不已不倦的意興。難的呼聲響徹耳根,佛的「囑累」湧現當前,猶如親溺子焚般的奮勇赴救。具有這樣的義命感、天職觀、血忱行,整個身心的活力、活氣與活能,才會足足實實地用得靈靈誠誠。形象上流露的、發揮的、施設的一切,成為人們永恒的刻烙印象;佛法從人類深心中生根發力,成(大)根積(大)力,就靠這種印象啊。

周老的熱情、健意與善行,給人的印象太深了。他為著辦慧炬、籌獎(學)金、倡義舉,直迄臨終咽氣,無時不操心致力,亦無時不克己撙節,更無時不擠血振氣。他的苦心與悲懷:厚著臉皮討錢,挺起心肝學佛。他從厚重練達的毅韌中,做得竟這麼自自然然、暢暢怡怡。斯人斯願,真個夠人們深省永傚!

佛教中有表現、能體認的:活得不離人,死得不負法。不離人而能忍人所不能忍,不負法而能行法所必應行。以法持心而捨(人我對峙)心;心,不與我相應;法,勘破了我,意識上的鎖鍊-我見-振脫碎落了。無著智引發的無遮之願,頓時啟示、責成的:是來償債的,不是收穫的!這種只種不穫的觀念強烈了、養成了、用慣了,則不起世俗回應感。心底裡杜絕了回應感,念頭上體持、出現而受用的正法:味濃意淳,眼明志定,向上看的透頂,向下做的徹底,向中間觸應的、展施的,則通廓得淨落熱切。菩薩行者的入世能導,出世不住,與眾生扣得緊,對諸佛覿得真,就憑這樣的淨落熱切,無私無障的如實感應,大抵由此領悟而獲致。

勤於活躍而汎應的周老,經常與青少年、耆老們酬應敍晤,樂此不疲,藉此接引。所以,他那惠風時雨般的性情、德品,受到感召拂潤的太多了。心注佛法,面對人群,這成為他的座銘、表徵。穩牢、積極、果毅而奮迅,壓根兒沒想到休閒逸安的他,就這樣,呵絕了「了此殘生」的衰念。本來,最現實的菩薩行:不戀人、不厭世,總是把身心奉獻、融化於大眾中,融化得什麼也不著意,溝通得什麼也能剖心,通通廓廓地做人作事:不匱心(包括有、無漏現)量,不缺乎德,不忍當前。

充實、健全而清淨的菩薩行的起點,不外乎這三不;一切深觀大行也都奠基於此。對這三者兼運而實施者,則必然顧全到佛法的整貫性,從周老崇奉的近代大德看,就知道他顧全整體佛法。因此,證明他是個通廓的人了;他從通廓中建立了他的人生觀、菩薩行;現在,他從通廓中往生了,一定能從通廓中儘早回入;我們亟應從通廓中憶念、體認他。

民國七十八年八月十二日午前寫於警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