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年四月間,我到蘇州靈岩小住,那時只聽過了然長老的名。三十五年秋,我再去靈岩,才和他見過面。從此對他的為人就很注念。德森長老,三十年夏間我就認識他,在上海法寶館同住了兩個月,他的(各方面的)行持認真,使我頗起敬意。我是學教的,不是專念佛的,思想上和這二位長老不無差異。但是,由於他們做人太夠格,所以並未因思想距離而減低了傾慕與稱頌。

三十五年我到靈岩「西關房」參拜了老時,從簡單的談吐中,顯得極其淵默。當時,我抬頭看看關房前面的「珍珠泉」,覺得他的人品澄澈得就像這泓泉水一樣,這是我歷次瞻禮淨宗大德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從此,我內心中泛起一種感覺:淨土門庭大有人在!就我所知道的二十餘年來的淨土宗的人物,論學養、論知見、論行徑,沒有一個超過了老的。但是他的名氣並不驚人,這因為他重歛攝不重表揚,所以名氣就不驚人了。他的侍者曾經說他有神驗:寫經時筆端上掉落下許多舍利(諸如此類的傳說很多),他知道了即嚴加禁絕。在他看,這類事情傳開去,表面轟動而實際決無好處。從這些處看他的存心、遠慮,一丁點兒僥冀之心也沒有的。以無僥冀之心而念佛,則必然有得。

這種作風,與印光大師所倡的「老實念佛」有關。不玩花樣,不賣巧妙,不趨熱鬧,叫做老實。從老實中死得心、用得心,對佛法的素樸的一面——平實——,便能把捉得住,本色家風才見得出。從本色中薰陶出的本色行者,一定能將一句佛念得不滑的;了老就是個佛念得不滑的人。不滑則絕不自炫,做人的格局就可觀了。

他在蘇、(無)錫一帶的弟子很多,由於他念佛念得得法,純熟,開示得也切要,所以時常有人請他主七,但他從不破例。念佛,不肯應人之請而主七,一般說,太固執了。然而,他就因為這樣佛才念得好。他覺得:在靈岩念佛比在任何地方念都好,這是他的根本觀念。他一向這樣想:靈岩必須成為中國的根本的念佛道場,以此為基礎而體究或闡揚念佛法門的精義,使淨土宗在中國深深地生下根去。這種企圖夠大的,要成為事實也夠難的;他硬想使這難的成為事實。精神著在大上難上,固執是必需的,以其如此,一切才能貞固起來。

我時常說:一般念佛的叫做泛應念佛,這,能結緣也能結情,是利弊參半的。貪圖即由結情而來。一兩個出家人離開僧團雜處在非僧非俗的念佛團體裏,貪圖很少抑得住的,淨土真義便忘失了。還有,出家沒有幾天,就東奔西趕的打七念佛,這樣的息不下心來,貪圖怎能放得下?了老深知泛應念佛的利弊,所以他那麼固執地不肯應人之請,深恐引起流弊也是主因之一。淨土宗的確值得提倡,但一味的泛應念佛決沒好處的,這應該領略領略了老的念佛精神。

大體說,了老絕不戀俗,但是,念僧之心卻非常切。他在靈岩是閉的終生方便關(出堂講開示),遠道來訪的弟子不論供養他什麼東西,總是悉數供僧齋僧,但從不掛牌、不貼齋條,這真是無相之施。出家,念僧之心最不可少,有了此心才不厭僧,不離僧。念僧,本意是指念古今賢聖僧說的,從行到思都能仰念賢聖僧,一切則近於賢聖僧。不過,念「現前僧」也很要緊,對他們應需的一切,顧念得周到了,始能身安而道隆。念僧為養僧之本,能念僧才能養僧,了老雖未負養僧之責,但確具有養僧之量,這是他的悲心流露處。

「不養僧則無以成僧,不成僧則三寶滅」!時常這麼體念,養僧之量才會大。

德老是剛直人,對任何人說話都不掩飾,不留情,所以有的人嫌他太直。他在法寶館負責「弘化社」的事情,助手們深知其稟性,事情總是做得調調直直的。他養得很瘦,做事很有神,再忙些也不說苦,不發疲。不管睡得多遲一敲兩點就爬起來,三小時的早課一秒鐘也不短的。除了大症從未間斷過。這種志行夠堅苦的。修學佛法,最要有副爬得起的骨頭,這副骨頭硬實了才挺得住,挺得住才持得緊。凡自持甚緊的人,做人總是在節限裏面做,德老的生活,一生沒有越過節限,所以一生也就沒有越軌的行為。

印光大師的特性——剛直,這,給德老的影響極大。民國初年,江浙一帶盛稱諦閑老法師證了果,有人函詢印光大師,他答覆說:這只有諦老知道。論感情,他與諦老很深,但一落到修證上說,則絕無苟同之意。這稱得上不徇情,不討好了。德老一生的表現:不徇情、不討好。所以在氣質方面說,他與印光大師極相近。不徇情,是道場中的振刷力。道場中有了不徇情的長老,不管明地或暗地就會振刷得光光堂堂的。這種力量全從嚴己勵人中來,痛感到「不嚴己則無以勵人,不勵人則道場濫」,才能(也才敢)做到像德老那樣的不徇情,不討好哩!

表面看,德老真夠剛,實際上他也很柔——與「和敬」相應的柔。他與了老同省、同年、同戒、同親近印光大師,班輩當然相等了。可是,他每次寫信或晤見了老時,總是自稱弟子,了老一直懇請他不要這樣,他始終不肯。這,一面見出了老的德學超特,一面看出他對「有德者」推崇備至。這樣的虛心抑己,嫉人謗人之念就不現行了。出家養成不嫉人不謗人的良習,才有真和人真敬人的心腸,這,德老最值得我們學習。

我初到靈岩,就感到那裏有種特徵——和敬,當時只是羨慕。後來,我見到德老對了老的稱呼,才漸漸了解其來由。論身份,德老、了老均非靈岩住持,但給靈岩的實際影響非常深厚。因為二老以道相處,以謙自牧。住眾由薰陶而起仰傚,故使和敬之風拂遍靈岩。

德老對了老最難得的一點——久而敬之,以其愈久愈敬,故能結為法門知己。印光大師逝世後的靈岩那麼團攝、興盛,泰半是由這二位法門知己協力維持法門所致。要獲得法門知己的人,絕不可缺少像德老的那種久而敬之的德行。

德老一切都學印光大師,所以也發願「不做方丈」。抗戰勝利後,他在靈岩「東關房」閉生死關,專修念佛三昧。三十八年春,蘇州淪陷時,妙真和尚去了上海,靈岩住眾極端憂怖,他沒有與任何人商量,即出關負責維持。這時他快近七十了!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對他的處境非常擔心,而他竟然獲得善終,這太難得了!

一個平時絕不相爭,非常時卻絕能擔當的人,這在儒家叫做志士,仁人;在佛家稱為難行、悲行。德老早年精研儒典,壯歲廣讀佛藏,故其行事本於「盡」而歸於(清)「淨」。以其能盡故能苦撐,能淨故能無畏;在苦撐與無畏中了此殘生,真可謂無負於法門!

我逃難十六年多了,對這兩位長老的一切,一直在憶念著。

五十四年九月四日午後寫於驚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