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在佛教「行門」中占有重要地位,從世間二乘到出世三乘,實踐上都缺少不了它。因為它的性質貫通五乘,所以就有漏和無漏的差別:人天乘的慈悲是有漏的;二乘側重在空慧的無漏,把它也看作是有漏的;大乘在卽俗而真的平等觀中,就說它是無漏的了。

佛法中慈悲的養成,一是著重現實的拔苦與樂,一是從定中緣念眾生,從悲願的修養上說,後一種是共五乘的。通常說的「四無量心」,前二者是修習慈悲心的要素。開始修習時,心中先觀想無量慈心充滿一方,進而觀想無量慈心充滿二方、三方、四方上下,乃至一切世間,經過了「無量修習」,就能以慈悲心「普緣」無量眾生。「怨、憎、恚、嫉」的念頭也就很少現行。在定中養成了慈悲觀念,心理上的散亂、慌張;性格上的暴躁、險曲就會變為平靜柔善了。

釋尊在世時,比丘們大都修習四無量心,在家弟子也修習的,質多羅長者就是個例。當時的外道也時常修習,他們以為所修的同佛弟子一樣,但在釋尊看來,是不殊勝的——執我而不能感出世果。四無量心,是從實際的切近的行為上做起的,一定要具足慈心才能不殺;具足悲心才能不盜;具足喜心才不邪淫;具足捨心才不妄語,和樂善生全從不殺(包括內心鬪爭)不盜(包括侵略獨佔)等中而實現。慈悲是一切道德的根源,深厚而純粹的慈悲,除了與大乘相應的四無量心,世間善法決培養不成。佛教特重四無量心的修習,其故在此。據說,波斯匿王(未信佛前)是個心雄而性惡的人,心中充滿著「王領大地,統領王事」的一套權威觀念,而釋尊却勸告他「正當修義、修法、修福、修善、修慈」,這「修慈」就是修慈無量心。「修增上慈,生晃昱天」,釋尊往昔生中曾修此定,而上生晃昱天,但他對比丘們說,這是不能究竟盡苦的。大乘經中說菩薩不隨定而受報,應與這有密切關係。但「慈悲定」到底有調善性格、歛照內心,引發神通的作用,因此說「修靜慮時,住慈悲定」。大乘行特重於化度,慈悲是化度的前方便,慈心的養成非定不克,許多經中說佛菩薩住於深定中「繁興大用」,其實就是從深廣的慈悲定中任運而起的一切功德。「四無量心,能為一切諸善根本」,寬弘的慈心配合著淨化的慧心,才能普攝一切有情而成就無量善根。這約悲與慧的均衡說,從偏重看,慈悲的作用就超過智慧了,「復次˙智慧者,得道人乃能信受,大慈悲相,一切雜類皆能生信,如見相,若聞說,皆能信受」。悲願澈入骨髓的佛菩薩,在施化的過程上,大抵先以悲攝,後以智度(利根者例外)。「三乘所有善根,慈為根本」,離開了慈,三乘道就無從建立。雖然,世間和二乘所修的四無量心,並不就等於大乘,故智度論說:「四無量心與六波羅和合,方為大乘」。

人天乘的慈悲,如果保持而擴充下去,本可成為大慈悲的。諸佛菩薩的悲願,起初,與人天乘相近,不過,他們在時刻的熏發中,實際的擴充到一切有情上去,就成為大慈悲了。人天乘的悲願,是由於著到苦境苦人而發的,等到苦境(相對的)改善了,苦人減少了,其悲願就由下降而消失。有的雖似乎保持著,但其動機不外欲樂、定樂的獲得,在欲樂中搞昏了自己,在定樂中消沉了自己,非但悲願不能擴充下去,反而增長了貪癡的過患。一般人的願,大都是為實現自我意欲而發的,看來雖也含有幾分仁慈,其本質是染污的。願,一纏繞在自我意欲上,總是為自我及小圈子中的功利福報而著想,把愛自我的心真的推到愛自家、愛自族、愛自國上去,範圍雖不够大,總算難得的了。但是由於自我愛先天具有私欲性,在利害、得失、禍福等的計較中,處處為自己打算,這樣,便會從愛自國、愛自族,一直退縮到愛自家、愛自我上,甚至有的祇是單愛自己。世間許多自命為熱心救世的人,論抱負、論氣魄總多少有點,由於不知淨化自我意欲,不能忘情於欲樂的陶醉,慰藉,其品格、精神、心量便不能從堅持昂揚中而開拓出去。一般人的悲心,不自覺地便與染願相應,這是人類向正向善的迷魂陣!

「設復有著於愛欲者,則於眾生不興慈哀」,在愛與愛的相惑相纏(也含有相制)中,大的悲願就無從現行。「愛見大悲」,許多人雖發了菩薩心,與愛見相應的情感並未損減絲毫,事行上總是著相而起分別,因此悲願與善根就保不住,智度論稱此為「敗壞菩薩」。有漏的世間願,只是有漏善的短暫「增上緣」,大都是順於自我意欲而發的,如求名利、求權威等,依佛法看,這些都是染願,是生起「結使」的根本,真正的學佛者,不應該發的。

染願是生死相續的動力,二乘人覷破了這,所以絕不發「世間願」,但也不發度生大願,談到慈悲却很重視,比丘律中所制的「和尚法」,「弟子法」,顯示出充分的慈護氣氛。出外遊化時,肅穆中總流露出慈悲心行,於人於物儘力護衛。釋尊自身是大慈悲的實踐者,在教化時,自然也勸勉比丘「常念修行此大慈悲。聲聞中悲心最深切的,如「阿難具足慈心」,「須菩提常行慈悲」,「阿那律、難陀、金毘羅修(身、口、意)三慈行」。其他像舍利弗那樣的慈和,大迦葉「悲愍貧窮」,富樓那到粗獷的邊地去教化,都是慈悲精神的發揮。從自利邊說,慈悲具有調善性格的作用,在僧團中修學佛法,強硬的個性是不易入道的,必須在慈悲中涵養一番,從調柔精進中始能悟入。「行慈比丘而無產業」,慈心一養成了,慳貪觀念便不存在,自己所有的一切,不是供養僧團,便是濟助貧苦者。從表現上看,聲聞的慈悲相當高。但是,「聲聞行是四無量,為自調自利故,但亦空念眾生」。聲聞的慈悲定畢竟側重在調善性格,其悲行是不夠廣敷的;況且在定境的想像中給予眾生慈悲,到底是緩不濟急的,因此,受到「雖有慈悲而不能善」的彈斥。

聲聞為什麼不發悲願呢?願,在大小乘者看來,其性質是絕異的。依佛法說,生命是由過去的「業」感得的,業的發動者是「思」,意識中的思心所,其「審慮、決定、發動」的力用極其強。凡夫事行中所含藏著的最強烈的意欲,莫過於生命相續的要求,這叫做「思願」。聲聞者特重生命的「滅」;生命滅了,個人的一切問題也就解決了。這與凡夫的人生觀恰巧相反。「陰是本行所作,本所思願,是無常滅法;彼法滅故,是名為滅」。斷除五陰,是根本聖教的精義,聲聞者的力全著在這上面。為什麼要滅除五陰呢?「此諸(五陰、六根等)法皆悉無常有為,思願緣生;若無常有為,思願緣生者,彼則是苦」。五陰是諸苦的焦點,苦,是由「意行」(業)感得的,意行的兩大動力——「想,思」,就中思業特強,它能創造一切業,而又能始其「久住」。「思卽是業,身、口不名為業,從思生故,得名為業」。「思是真業」,苦報是由強大的「真業」感得的,凡夫心中充滿著「生」之意欲,一切企圖都結歸到生命上,生命的內在是惑業的「淵藪」,從惑業中所發的願,怎會清淨呢?經上說「聖者不造業」,並非淨業也斷了,是說不再作感得「後有」的業。有漏的思心所,在強烈的意欲中要求有更好的新生命出現,在生命流的表演中,所得到的儘是「純大苦聚」——生老病死等。在聲聞看,凡夫的染願固然是生死苦的動力,就是菩薩大願也還在生死中哩,這是他們最恐怖的事,所以就索性連悲願也不發了,只是著力從「自淨自度」中直趣解脫(願(希望)求(證)涅槃的心,聲聞是極堅強的)。

悲願,是大乘法的特色,大乘就建立在大願上,是故說「先建大乘,次立大哀」。約尊法說,大乘是法,大悲是行,行必依法而起,從次第看,當然是法前行後。約重行說,大悲是行,大乘是法,法必依行始顯,就運用看,不妨說行前法後。菩薩並非未從理解大乘法說,主要是從實踐大乘行而得名的,在「大慈悲,大願道中」將善根栽穩了,善力發足了,真正的菩薩道才有分。悲願是活心活境的力,從心底發足了悲願,讓它透過了心而又涵蓋著心,菩薩精神才真的會從心湧發而不可遏。剋實說,大乘心易發,大乘行難繼,在人事的困擾中許多人都退了下來,其原因全在缺乏深切的悲願。要想在佛法中做成真實事業,非發大願不可,在願力的鼓動與導引中,目光心量才會層層凝視,層層展伸。大乘行者時刻被願力提攝著,因此私心覆不著他,逆境阻不了他,放手放腳底做成了許多佛事。悲願,菩薩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寧可捨生命而成就悲願,決不捨悲願而護惜生命;悲願是從無量生命的施捨中融凝而成的。

悲願是緊逼著自己(約初發心說)靠近眾生的力,逼得越緊對眾生才越靠得近,了解眾生比了解任何事都困難得多,而大乘法却特重在了解眾生上。眾生相是眾生(內在)性的複雜反應,一切問題都是經過(心)性的蘊化而表現到相上來的。眾生受著自他無限錯綜的性與相的相互影響所熏習,表現出的一切總是雜染的,顛倒錯亂叠接而來。因為眾生的性相太複雜,所以就決不能普徧一致的向上,必須經過無限的曲折、善巧、體貼,才能逐漸地從歧途中引上正路。這其間悲願少許差一點,許多人就被誤害了!深入羣眾中而體察其性相之差異,在複雜惡劣的性相中用佛法空化了它,悲願才有廻旋的餘地。大乘行的唯一難事——「不捨眾生」,而大乘法的「用」却全從度生說起,沒有眾生或不度眾生,任何大用儘是空話。一切善法都從度生而來;智慧是從觀察眾生心行而起的,福德是從解除眾生痛苦而生的,這些,菩薩都看作是由眾生給予自己的,感謝還來不及,怎談到遠離哩。

菩薩的德慧旣是從眾生處得來,因此,菩薩對眾生總存著報恩的心。悲願是從報恩的觀念上發的,在心中總感到眾生給自己的恩德太大,不報答固然辜負了,同時自己的德慧亦無由成,從這種想法中落實到實踐上,絕對的至極的悲願才不會中斷。大願是大悲的前提,大乘是由大悲而顯出,這三者的關係太密切了。

大小乘行者,約智慧說,二乘的無學慧,與七地菩薩相等,並無根本差別。約悲願說,十住中的(第七)不退住,就超過小乘(聖者)多多了。有無悲願,是大小乘的分野。願,是延續生命的助力,聲聞旣肯定生命是苦,當然就「不修所願」而「早入涅槃」了。

「汝諸聲聞所厭惡處,菩薩於中受樂不悔」,聲聞厭惡穢濁的世間(包括生命),菩薩決不戀著世間,却想淨化世間。聲聞本來也想度眾生的,關鍵就難在「不悔」上,一碰到使自己受不了的劇苦,便起悔心而退墮下來。大乘人就不然了,遭到再大的痛苦,只要於眾生有益,總存著「隨喜」心向前做去,縱然現在力量做不到,總想從加強悲願中不久決能做到。悲願是從時空的無盡無際上發的,這在聲聞看就太吃驚了,正是生命之流頭出頭沒的「茫茫業海」,因此他們的修行,是儘量的減少時間,縮短空間,打併精神,往超出。菩薩對於綿邈的時間,曠遠的空間,看作是自家修學無量善法的功德藏,所以他們的態度,是儘量的拉長時間,擴展空間,從雄健大悲中「留惑潤生」。

悲願與善法都從身心而起,要廣發悲願,積集善法,全靠這個身心;沒有它,就休想行大乘道,所以「故意受身,增長善法」。生命就同「田地」一樣,能生長稻、麥、菜、果等,作人類養命的質料。菩薩的生命亦然,能生長無量福德,為眾生善根生起的引力。「受身」,菩薩看來極有意義,因為自度度他,都必得憑仗這個。佛法的世界觀,約竪面層次看,分為「欲界、色界、無色界」,根據多分經論看,菩薩是不生無色界的,生色界的時候也很少,欲界是經常受生的。上二界的有情旣不多,而且有的根本就難以接受教化——無色界有情,類別最多而苦難最深的欲界有情却急待教化,因此,菩薩的悲願大抵是對欲界有情發的(從其深度廣度上看,包括上二界)。欲界(人間的)有情向以剛強難調著稱,而菩薩却偏要與剛強者接近,這是何故呢?菩薩的性格具有兩個特徵:一是大強猛健,一是大悲寬和,但他的強經過悲願的調伏,激烈的性情已轉化了,內在的堅韌與外在的柔和,調劑得恰到好處。因為菩薩的個性非常強——具有無限慈忍力,所以對於剛強眾生不起駭怕心,不生怨厭想。眾生的剛強固然是由於煩惱(嗔)性,而「見」的支持也是主因,某種見解往往養成某種強烈的個性。見,是從生命力的體察中獲得「勝解」而下的肯決結論,一從個性上表現出來,總想壓倒他人。許多執見,世間人都看作是智慧,依佛法說,有些是可以稱為(世俗)智慧的。菩薩特重以法遮(邪)見,經過慧光的透視與點撥,執見就會當下遣除,剛強也就轉為柔和了。

(菩薩)「隨願力現生欲界有佛國土」,從「業」受生是有一定的繫屬的,願就不然了,在願力的熏發中,(染)業力被它蓋覆著,生命的自由性就逐漸擴大,雖然多少受點痛苦,也不感到嚴重了。欲界人間確是眾苦所集,除了人,三惡道是太苦了,「菩薩由故思願而受彼(惡趣)身」,惡趣中地獄眾生更特別苦,「無盡行(菩薩)發願受彼無擇大地獄苦」。據說菩薩到地獄中教化,並非用的什麼變化身,就是這個現實的肉體,從極苦中鍛鍊自家的意志,激發自家的悲心,這種不躭樂,不畏苦的做法,太堅毅卓絕了。

悲願的唯一特色——「樂住生死」,一切過患是由生死中造成的,一切功德也是從生死中獲得的,聲聞僅見到生死中的過患,而見不到它的功德,所以急求出離。菩薩對生死中的過患雖也厭惡,因為生死中也有功德;而且一切功德非於長期生死中求不能圓成,因此決不想急求擺脫。「於流轉中紹三寶種」,菩薩的心非常健,膽非常壯,在願力中往來不停,非但不感到疲厭,反而增長了自己的閱歷,恢擴了自己的胸襟,充實了自己的一切,生死有什麼可厭呢?

這個世界的痛苦太多了,生命、社會、自然(界),莫不充滿著難以言喻的痛苦。社會與自然的痛苦,是由生命中的業感得的,生命成為受苦的架子。無盡痛苦實是由於無數生命相互醞釀而成,有漏生命中的染污識,對自他人我的界線劃得非常清楚,從消極說,是把自己安頓在界線——保護線裏,不受一切意外損害,讓自己快樂地活下去。從積極說,界線裏的力量強大了,野心就會唆使目光向外掃視,一有機會便立刻衝出略奪一切。對自己界線裏的一切不准人家侵損絲毫,對他人界線裏的一切却想儘量獨佔,彼此都在促狹心境中懷著雄濶的企圖,這種心境與企圖繼續下去,有情的痛苦也就滋盛不已。人類的眼光總是著在「人」和「物」上,——特別注視著人,以為控制了人就自然底控制了物,殊不知人類生命的衝力特別大,羣體生命決不會永遠受一人或少數人控制著的,但有些人却總想控制人,於是無盡壓力與無盡抗力交織一起,這個世界便成為最苦的世界了。

生死流轉固然是苦,人於人的相逼相害就更加苦,有情對於生死苦並不感到十分恐怖,而對現實的慘毒迫害則感到極端驚憂,所以菩薩解除痛苦,首先著重在解除有情相逼相害的現實痛苦。進一步說,生死苦大抵是從相逼相害中造成的,解除了這,則生死苦便不了而自了。菩薩不求速斷生死,實是想使眾生從生命相害中做到生命相助而共同渡出生死漩渦。口頭上教人不相逼相害容易,實際上自己肯定受逼受害就難了;自己不肯受逼受害,則決不能減輕人於人的相逼相害。菩薩心腸全從肯得受逼受害上顯出,接觸的有情愈多,受到的損害也愈多,損害與痛苦是一體的兩面,架得住損害,始能耐受痛苦。於損害中求福善,於痛苦中得安樂,菩薩的想法是特殊的。避苦脫苦,菩薩決不這樣做,庸碌的凡夫,貧薄的聲聞(約功德說),才這樣做。從無盡痛苦中掉得轉身,張得開眼,無盡的悲願才會時時興發。

這裏,務請記著「建立忍力為菩薩道」。

上求,是從無限的事境中直對無盡的理境向上邁進,在勇健精神的鼓勵下,上進的意志就很濃烈了。在上進中體透了無邊無底的深廣正理,精神,心靈便進入了一種絕大的通豁境界;人必須進入了這種境界,一切業識、事相,才真的遮攔不住他。我們能够鼓起精神,膽識,想做到這一地步,全是受了諸佛大悲願力的激發。悲願是提攝我們上求佛道的引力,在悲願的熏發中,上求精神就會興發不已。願力,是諸佛與眾生相通的「紹介」者,對諸佛的弘深悲願勤於體會,識取,度生精神便高揚起來。我們未證入菩提以前,就是執有眾生可度,菩提可證也不要緊,「若不執(持)有實有眾生、菩提,猛到大願便無由起」。執有菩提大願,上求的意興才會更健、更足,對於諸佛悲願才獲得更進一步的提撕

悲願,是諸佛從大心中湧發出的一種莫可遏抑的熱力,有情的慧命得以溫活,法身得以成就,全靠著這。三世諸佛莫不因時、因境、因有情而發廣大願,淨化國土,莊嚴世界,拔濟有情,這是發願的最高希求。諸佛的心卽是一大願海,吾人只要知道自己涵泳在這大願海中,當下卽承受了大悲願力的加被,強烈的信念中便能掀起上求不已的意興。生命的無限昇華,舒展,必須憑仗著願力在下面托著,向上面提去,無限事境與無限理境才能讓我們自在練歷。有情的生命——特別是人類的生命中,含有兩種因素:一是自己的願力,一是諸佛的願力,受著業力的支配,則生在善道時少而惡道時多;受著願力的熏發,則生在善道時多而惡道時少;我們要從善道中圓成菩提,千萬莫要忘了上求。

「仰敬」是上求的唯一要著,因為諸佛因中發大願時,都是「仰體」過去諸佛的大悲而發的,是從最高的真切意念中緊促著實際事行的表現。平常說「發無上心」,就是從無限的熱切景仰中向上體認,這,是最極重要的,學佛者的上進與下退,全看仰敬心的深淺而為斷。仰敬,是從嚴肅中挾著「正見」歷次而上的「正思維」,這不單是一種靜止的虔誠的心,是在虔誠心的動進中觀察諸佛的無量功德境界。受著諸佛功德力的影響、熏發,仰敬心就越發熾盛起來。浮囂散亂的心,只能從一般事境中向下緣,諸佛的功德境決緣不到。學佛的難就難在仰敬心提不起、接不上,精神,意興便因此而低降下來。我們要想與諸佛精神交流,唯有把心歛在仰敬中體察其無量悲願。

初學佛,總感到自己的力量有限;學久了,知道諸佛有無盡的願力,在願力的加持、激發中,身心也就覺得有些力量。諸佛的力從大願中來,後佛依前佛的願力而發願,這樣願願相承,力力相續,三寶才能常住於世。諸佛悲願無時不從我們身上通過,但我們雖或默受其悲願之加持,而不能因願發願,就不能進入諸佛願海了!

下化,是深入有情中以法攝導,新佛種的孕育、成長,全靠著這。菩薩道建立在眾生基礎上,沒有眾生,也就沒有菩薩,因此,菩薩以度生為唯一天職。無地不可涉足,無人不可為友,見出菩薩心量涵攝之大與開拓之濶。悲心,是菩薩下化的推進力,以悲行普攝眾生,而又想使受化的眾生的悲行日漸增長、成滿,這是菩薩的最大願心。人類心中果真充滿著慈悲,人間世就會瀰漫著和祥氣氛,從自他無碍中做到相助相成。但是在眾生位中最難學最難行的莫過於慈悲,由「慢」與「愛」而感得的生命,總表現出輕他重自的態度,這是悲心生起的障碍。菩薩極力控制著這,從自他(平)等觀中表現出重他輕自的慈悲,因此對眾生總看作比自己高若干層,把自己看作是「僕役」、是「牛馬」,以極平常的身分接近無量有情,從篤厚、真誠、謙虛、忍讓中,活潑而熱烈底運用著悲願,有情的慢與愛就會多少消融些,對他人的悲心也就會慢慢生起來。

於此,要特別說明一點,菩薩的悲願雖為眾生而發,但他了知個人的力量却有限,個人之力決不能普攝眾生,因為眾生有「種種性,種種欲」,機教是不易相應的。同時世界無盡,有情有量,也決不能廣涉廣度。在菩薩看,自己祇是發了悲心的一個行者,是眾生學佛的一個響導,能否跨上成佛之路,全看眾生卓著不著力做。眾生對眾生的影響,菩薩覺得比自己對眾生的影響要大得多,這樣,眾生於眾生就能互度,自己也多少獲得利益而作得度因緣。本來,菩薩不發悲願,眾生不知道學佛的;眾生對菩薩不起影響,菩薩也不會增上的;在相化相度中,菩薩總是尊重眾生。因為菩薩了知眾生的力是無限的,總想將無盡的悲願滲貫無限的力中;從無限的力中生起無盡的悲願,這樣,眾生的悲行才會增上不已。

空行、精進,是培養悲願的兩大要著。空,決不是什麼都沒有,是從緣起正觀中,了達諸法相待相依,假名幻用宛然而有,但絕無自性可得。自性見遣除了,我見就會止息,大悲是從無我生起的;無我是空的異名。雖然一分聲聞行者,悟入無我不起大悲,但菩薩行者確從無我中廣運大悲,換言之,卽是從空與悲。從學佛的實踐說,對眾生的愛憎順違不起滯著,對自心的煩惱陰影澈底掃盡,只有「行空」。「空行者,卽為一切眾生慈行,所以者何?夫空者,不離一切眾生故」。空是消融一切(煩惱)而渾融一切(眾生)的絕大境界。諸佛「等視眾生猶如一子」,「以畢竟空大,故生悲亦大」。「行空不證,行福不著」,菩薩與凡夫二乘的差異在此。

精進,是一切善法的總持者,悲願當然離不了它,所以說「精進無願不獲」。悲願的範圍與對象非常廣,總是儘量向竪的方向伸向,向橫的方面展佈,在無盡時空中不斷地護視有情。精進,則於時間的長遠,空間的曠濶,就不會生起恐怖退縮的心,祇是從無限的熱烈希望與正確計劃中邁步向前。精進一切功德的果實,是一切空虛的充實者,菩薩認清了這,所以他的悲願興發不已。「以精進波羅蜜力故,還行福德業因緣;以精進波羅蜜力故,助大悲心,譬如火欲滅,遇得風薪,火則然熾」。精進,是修福修慧的總樞,悲願是以慧為「裏」而以福為「表」;這些,都從精進中獲得。

菩薩發願的動機有兩種:一、為除眾生苦,一、為求無上法。苦,是由於不理解法而來的;知法,苦就會減輕而消除。法的類別與底蘊均非常深廣,學法必須遍學諸法,所悟的慧性才夠深,所發的悲願才够大。「而終無有唯以一法,而得出離,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被一法或少數法局限著,就不能從悲願中廣學諸法而普攝眾生。「悲而後有學」,在悲願中念有情苦學法的精神才鼓得足。「受一非餘,魔所攝持」!「是故眾生應以種種因緣調伏,不以一緣及以一事」。「滿一切願,達一切法」,我們要在無盡的時空中上求下化,對這些聖語必須先有一番誠諦體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