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尊依律制而建僧,律制的內涵非常廣泛,但專就其一分作風看,最重視「諫」與「議」。

實踐律制與創建僧團的基本力量,全從諫議中來。釋尊本身就是個最標準的倡導諫與議的人,他曾經教舍利弗舉他的過(事實上沒有),這是他倡導諫的證明。僧團中有了事,他總是教阿難「集眾」討論,這是他倡導議的證明。據說,上古社會也重視諫議的,在推選制的實行下(最初的剎帝利就是這樣),這可說是當然的。到了釋尊時代,這種制度早就不大行了,王權幾乎代替了一切。而釋尊卻毅然決然地倡導著,這絕不是復古,而是其本身,具有萬古常新的永恆價值。

諫,是過非的對治力;議,是制度的創建力。僧團中的份子根性複雜,過非總難免的,有了過,大眾用好心術,好態度,好方式,在溫厚而誠懇的勸誡中,羞愧心一發就會改悔了。許多大罪惡就是這樣於無形中遮止了的。僧團中的一切都講制度,事相上的規律化與理性上的客觀化,都是靠制度培養成的。活潑一點說,佛教中的一切制度,都是佛世或佛後的弟子們以佛所說的「廣律」為藍本而採納大眾的正確意見而訂定的,這是經過最慎重的議才產生的。僧團中能實行諫與議,過非才對治得了,制度才創建得成,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諫,是無畏的表示;議,是無私的表示。僧與僧相處的原則——重敬而不重畏,彼此在相敬中忘去了畏,彼此有了過就敢相諫。僧團中的警力由此而來。律制總是儘量控制個人權威的膨脹、擴張,總是儘量接受大眾意見,其宗旨就在教僧不畏僧。僧果真不畏僧的話,才敢真實相諫。許多正人都是從敢諫及受諫中做成的。敢諫受諫才能養成正常的顧忌力。僧與僧在無畏中相處而能知所顧忌,其精神與行為才會相安相勉。

僧與僧相處的態度——重人而不重我,彼此在重人中看輕了我,彼此有了事就會相議。僧團中的攝力由此而來。律制總是儘量限制個人主張的武斷、硬幹,總是儘量讓大眾開口,其原因就在重人而輕我。真做到重人而輕我,才能真實相議。許多正事都是從細議誠議中做成的。細議誠議才能養成高度的和協力。僧與僧在重人中相處自能知所和協,其心理與言談就會相通相近了。僧畏僧的觀念不拋掉,諫的風氣絕養不成;僧輕僧的態度不去掉,議的風氣絕行不通。一個僧團果真這樣,一切就都完了!

大致說,議比較易,諫就難了。因為議是就事說的,公事自然會公議,故比較易。諫是就人說的,這與性情有關,性情特差的人,往往會拒諫的,所以難。這種人一多了,僧團中的規制就樹不起來,越來就會越驕縱。依律制,這只有運用大眾的威德來勸誡、勸逼他,一直到受諫受懺為止(特殊情況例外)。

我們要有真辦法,真出路,一切都得從受諫開始。受諫是做人的美德之一,這美德是一切美德的根源。一個人從始至終肯受人諫,亦肯諫人(要善用技巧、藝術),這就是活靈活現的直心菩薩了。把僧團尊嚴看成第一,把個人尊嚴看成零,這樣,才肯虛心納諫。如果把個人尊嚴看得比僧團尊嚴還要高,橫著心抹煞僧團的一切諫正,結果,不管個人或僧團尊嚴都會垮的。見重情深的比丘們最易犯這毛病(注意!這是一大絕症)!·我們要養成敢諫的膽氣,受諫的量氣,才不會染上這毛病哩!

諫是去腐的動力,議是生新的促力。一個像樣的僧團,就是一個不斷地去腐生新的有機體。通常,下對上的糾正稱為諫,但是,許多在上的人總不情願在下的人諫他,這是一種「犯上」的觀念在作祟。照儒家「勿欺也,而犯之」的主張看,只要「犯」得合(情)理,「上」又何嘗「犯」不得?「民貴君輕」,就是孟子犯上的強烈表現。中國假使讓這種精神早流行幾百年,不知要保住多少頭顱和省卻多少血腥的史頁哩!

依律制,諫是上下相互的,並非專限於下對上,不管老到一百歲,或是小到二十歲,只要一犯了戒,彼此都可相諫的,而且也可彼此相罰的(弟子——中國叫做徒弟——不能當眾對和尚、阿闍梨諫說的,罰更不可以了)。不過,下諫上的態度要特別溫和而謙虛罷了。戒律的特質之一——「同」,地位再高或者資格再深些,總得與大眾所持的戒相同,若是犯了,大眾就有權相諫相罰。太冥頑了,甚至開除僧籍!「佛滅百年,佛法一味」,全是實踐「同」字所受的效果。酋長氣魄(顯權威)與鄉愿態度(拉人情),律制均極痛惡。諫,是約束酋長氣魄的制力;議,是消彌鄉愿態度的警力。有真正的諫才有切實的議,有精誠的議才有公平的諫。但是,我總肯定先倡導諫而後再談議,因為難的做通了,易的就不費事了。諫與情緒有關,議與情感有關;情緒與情感正常了,僧團才能從安定中而走上正軌。

佛法特重因果與因緣緣起,明因果,是做人的基本條件;講因緣,是助人的根本法門。因果上的理與事非常深邃繁廣,惑障太重的人,很少不昧因果的,生死就是這樣來的。諫是明因果的增上緣,慚愧是明因果的因緣,在敢諫而勤諫的風氣下,彼此的心與腦就會清醒,就有愧懼,就不敢隨便犯因果了。不敢或者不勤於諫,這簡直是讓人犯因果,太可怕了!因緣中的人與我非常複雜自私,我愛特重的人,很少不反因緣的,對立就是這樣來的。議是順因緣的增上緣,無我是順因緣的因緣,在常議而勤議的氣氛中,彼此的意見與觀點就會相通,就會相尊,就不會動輒反因緣了。不常或者不勤於議,這簡直是教人違反正常因緣,太可悲了!

律制最講究諫與議,諫就如同風一樣,在諫風不斷吹拂下,許多骯髒行為都會被吹光了。議就如同潮一樣,在議潮不斷掀起中,許多臭穢東西都會被捲盡了。一個人沒有風就活不了,同樣,一個僧團沒有諫就會衰微。一條海沒有潮就像死了,同樣,一個僧團沒有議就會枯竭。我們要想僧團不衰微,不枯竭,一切總得從諫與議開始。

民國五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驚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