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續學長訂交,整整十七年了。就志行說,我們很相近,堪稱法門知己。近六年,他的心血全用在僧教育上,辛勞太過,應邀往星馬一遊,藉抒疲困。知交遠遊,我除了默禱平安,最渴望而至懇於故人的是:常念故國。

續學長產於北國,北人的特性是豪毅而渾廓,沈耐而真切。這種特性,是熱情與至性的釀熟力,活在釀熟了的熱情至性中,對故國當然是留戀而關注的。人最需要的是故國,生命是從故國的土壤中培養出來的,故國是生命的基著點,也是生命的外層皮殼,生命必須靠這皮殼的包裹、貼著、護衛,始能平順地活下去。故國是條最大的生命總線,我們的生命等於是這條總線派生的,歷史愈久的故國,所派生的生命也許愈靈秀、愈充實、愈健壯。我覺得,中國歷史確曾發揮過也還含蓄著這種氣勢,我們對這個故國是值得留戀而關注的。

中國的北方,是中國文化的策源地。文化的產生、發展不是自然的,而是由於許多聖哲從艱辛中思察、領悟、創發出來的。文化中所蘊藏的艱辛性愈深愈大,則產生於這文化地域中的人的心靈中所儲積的憂患感也愈強愈多;凡憂患感愈強愈多的民族、民性,國家意識也一定很強。人應有的基本觀念之一:國家意識特別清晰,這果真清晰了,對國家纔肯負起憂患感而任其煎熬。真豪傑,大聖賢,都是從憂患感的掀動、刺激、呼號中而練成的。以憂患感警勵生命,而不使其滑入低下而浪漫的欲樂中去,生命的熱情與至性就自然地會向故國上轉了。

續學長的學業、事業,泰半是在南方做成的,但他的氣質始終是北方的。受得艱辛,熬得憂患,久已成為他的習性了,就這樣,他無形中養成了(真)豪傑氣。據我對他的觀察:他是可以提住這股氣而向聖賢路上走的一個人。現在中國佛教界最急需的,是具豪傑氣而存聖賢心的一種人,必須有了這種人,中國佛教纔會從根本上有起色,有作為。豪傑的特徵─挺健、開濶,聖賢的特徵─悲誠、卓立。開創氣魄從挺健、開濶中來,開濟心腸從悲誠、卓立中見。挺健、開濶與悲誠、卓立交相運用,豪傑始能踏上聖賢路子,聖賢始能做出豪傑事業。照我的看法:做人要以豪傑底子而琢磨成聖賢模型,纔是合理想的人,心心念念想做這種人,促狹而鄙細的情見纔會泯除。以豪傑氣鼓激自己,以聖賢心察照自己,生命纔能自如底一層一層地向上翻得徹,也纔能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得穩。豪傑與聖賢的共點─酷愛故國,視故國生命重於自己的生命,是豪傑與聖賢的存心。歷經無數變亂、禍患的中國,寬能度過而復趨於強大之途,端賴這種存心而造成的。續學長一向有此存心,所以他對故國非常關注,這是我和他相處無間的原因之一。

人類的許多光榮、價值,都是靠像樣的故國得來的。中國是個像樣的故國,所以,我們的許多光榮、價值,都是因它而得來的。我們懷念而愛慕它,這是當然的事。知道故國與自己的關係,就像水同魚的關係一樣重要的人,愛國之心纔會溫切。出家而未出國的我們,國的觀念依然存在,因而,愛家的觀念淡了,愛國的觀念却強了。同時,愛教的觀念更強了。我們的教是依我們的國而存在、發展,所以,要愛我們的教,就必須愛我們的國。出家,做到不負國、不負教的田地,總算是一等心術。世出世間的真基礎,都是奠建在一等心術上的。一等人性、人物都從一等心術中來,要做一個一等人性的人物,一等心術絕不可少。

一等人性的流露、洋溢,其憂國與愛國之情也是一等的,有了一等的憂國愛國之情,私情纔會化為至情。一等人物總是涵渾而光淨地活在至情中的。菩薩便是這樣的。情,善巧地著在故國上,便能因緣故國的有情之苦而遍緣於十方有情之苦;能脫一切有情苦的人總是最能善用其情的人。

縮小了說,我們的至情貫注在故國上,對父母、師長、兄弟、檀越等纔不會忘掉,不忘掉他們,纔想報答而度脫他們。佛教是最重報恩的宗教,學佛,首先應該學報恩,報恩的心深切了,決不忍長離故國的。吾人生命的基著點─故國─,不忍得離開這個基著點,就叫做不忘本。世間之本莫大於國,不忘掉這個本,生命纔能吸到這個本上的一切精華而壯實起來。人類最大的情感─故國情感─,具足了故國情感的人,是一種大情感人。大情感是大悲心之因,必須有了大情感纔有大悲心,這就同有了大地纔有大海一樣。一個民族普遍地具有強烈而豐富的故國情感,這個民族的血纔非常熱、力纔非常旺。這種民族的光榮、價值,纔令人可觀可歎。真具有故國情感的人,他對故國只感到愛慕、感到尊敬、感到莊嚴、感到偉大,在這樣的心情下,就無往而不繫念故國了。凡對故國繫念愈深的人,決定是不孤負故國的人。法顯大師從印度到了錫蘭,有個商人「供養」他「晉地一白絹扇」,他當下「不覺悽然,淚下滿目」,見到故國的東西再也不能抑住自己的眼淚,他的故國情感太重了啊!他的淚是情與悲融成一片,他驀地掉下淚來是至情的當下掀湧;人最可貴可敬的是至情的當下掀湧。他獨個兒冒險犯難回到中國來,就是這種情感的激發、催促所致。由此,可推見真正的佛教大師,都具有人類最大的情感─故國情感─。

「情」與「緣」是相關的,有了情就決定有緣,人類的活動、生存,就靠著這兩者。欲界中具有情與緣的槪念的只有人,能善用情與緣的也只有人,凡善用大情者則必具大緣,人間世的一切善事正業,無不從大情大緣中而作成。從自然傾向看:大情大緣總是由於直接繫念故國而起的多,世間許許多多的故國都是從這種繫念中所發出的力而使其活躍、強大的。就自然關係說:人卽生到某一個國度裡,就與某一個國度發生了天然之情,天然之緣;我們生到中國,當然就與中國發生了天然之情,天然之緣。由於這種情的鼓動,緣的觸發,當下便湧起天然之責的觀念。我們對故國認真負起這天然之責,我們的生命、精力,纔會一股腦兒貢獻給故國,這樣,我們對故國纔會減少愧對;這樣,我們的情纔會更大,緣纔會更廣,責任感纔會更重。

凡在至情正緣中負責化導的師友們,我總是崇敬、渴慕而傚學。佛法的化導從無限制,是世界性的,大小乘的弘傳觀都是這樣。但就中國佛教現況看,最急需的像樣人才,這樣人才多出去一個,中國佛教就多添一分衰氣。所以,我對這樣的人出國,心頭總有種感觸:故國佛教正急需人才的時候,然而,人才却偏偏向外流,有的一去,甚至竟不作歸計,這其中究有何故?是法門中缺乏什麼而不足以吸住他們?抑是環境關係而難以使他們如願發展?這,是個大問題,我們亟應探究而加以彌補,否則,興「浮海」之思的決非一人,到那時,中國佛教豈僅衰落,簡直太空虛了啊!

續學長一向關住而尊敬故國,此次星馬之行,是短期遊化而聊以抒困,決未作久居計。不過,像他那樣的人,到處總會被人爭著供養而挽留的,這樣,就難很快也許就不讓他回國了啊!寫到這裡,我對故人不想多說,只有兩句話:第一句常念故國,第二句「神龍見首不見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