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佛,首先該重視的,是安心。安下心來觀法,對精湛而廣大的佛理,方能融會透暢。諸佛所悟入的真理,即是諸佛所往來通行的大路。諸佛的超出凡愚,就在於走上了這條大路。認定真理是心理上的唯一大路,非走上去決安不下心來,體理精神才激得出。心繫於理,一切邪說俗念便蔽不著,眼界就很空坦了。對個己的事相上的榮辱毀譽,成敗得失,反應便不劇烈了。

人類生活上所接觸到的事相,多得真是難以言喻,這些,先天中就帶有甚大的缺陷,甚深的缺憾,以此而構成的生活,當然是刺激與打擊連為一體。心境豁不開,立刻就感到渾身熱惱,要解除這熱惱,就祗有空心化事。對佛理多少有點領會,對事相才多少看破一點,所以,學佛先得從安心體理上著力。

心的導向者是理,理的察照者是心;心在理的導向中堅穩不亂,理在心的察照下深入不昧;心與理,理與心交融而不脫節,精神界便獲得統一與調和。人類的根本缺點,心不契理,理不涵心,造成了二者的隔膜與分裂的局面,一切的無知,妄動,莫不緣此而來。學佛的主機,轉無知為真知,轉妄動為正動。真知從體理來,正動從安心來。體得理才安得心,佛教特別重視理智的原因在此。

真理,是一切事事物物的共性,與必然性。凡是落入事相上的一切,絕不能違越此共性與必然性,這就叫做真理。這到底指的什麼呢?無常。與我們碰面次數最多的,不是重重疊疊花樣翻新的一切事物,而是貫徹於一切事物的內內外外的一種定律——無常。世間最分明最敞豁的現象,一言蔽之:無常。如果要說什麼自然性,這才真的是自然性。

從自然的無常中似生似滅的一切,生不見其有實生,滅不見其有實滅,而卻於如幻中生滅宛然。佛弟子應有的基本體解——生滅,對自家的生命,勤作生滅觀,於生滅相續中不作常想,不作斷想。從不常不斷的生命觀上慎業行,明慧理,則能以正見指導生命向上。無常,看來雖是變化無端,莫可測捉,其實,於無常中體究不到實性的當下,還得承認一切因緣是有。藉因緣和合而有的事相,約前能引後,後能承前的關係上說,雖是息息生滅,念念流變,而到底有不可分解的連繫性。

把因緣與無常合起來看,可說因緣即是無常。那麼以因緣的前能引後,後能承前的道理來比度,無常當然是展轉相續的了。從相續無常中,勘透了自家的積善累德,絕未絲毫落空(也不可執有),便能更奮勇、更積極地積善累德。這樣的相續下去,未來的發達就無限了。

無常,是鐵一般的事責,任何人不能否定的。然而,凡夫在常見的繫縛下,總想在常上安身立命,遂心適性。儘管在他(她)們眼前出現的儘是無常,卻熟視得毫不理會。求常,而事實上絕不可能,於是,焦急與疑悔,頹喪與鬱積就跟著來了!一切無常而人偏以為是常,舉喻說;就像高度電力發動機輪一樣,由於快得難以分別,現出前後似常的樣子來。無常亦然,它那倏忽的流變性,透過幻現的一合相的事物,依稀不變而始終如一。凡夫即因此而執為常。這真是天大的錯覺!釋尊廣說無常,就是為著擊破這種錯覺。常見破而無常觀興,則知諸行即生即滅,滅而不住而業感不失,則能於無常流變中成立一切。執常一切便會凝滯,觀無常一切便會靈活,靈活得以理勝情,即情會理,方寸間便能安了。

踏入佛門的第一步——無常,深觀而徹照無常,「我」的陰影、實性便了無蹤跡而證達無我。佛教的興起發展,其特色端在無我。生命上的障壁——我,推倒了這,前進的一切才看得清楚。世出世間真理的樞紐——無我,洞明了這,佛法的大本才握得住。從生死轉向解脫,最簡要的以無我而化我,斥我伏我,是化我的開始。化得我才不會被我牽回頭。人最愚昧的時常被這個我牽回頭,所謂「輪迴」,就是被這個我牽回頭,於生死道中往來不絕。痛感到無謂的生死(菩薩的生死是有謂的)是大苦、是劇毒,才肯當下立志,不讓這個我再牽回頭。如是,始能直趣無我。

世間宗教,從克制和改變個性上說,也多少注重到化我的。這給予人類德性上的啟發擴充,其功德相當大。世間宗教一直為許多人所歌頌、感激,原因就在於此。但是,從祂所發生的根源上說,畢竟還離不開我。因為神教者所悟入的,總是立足於內在的實在上,執此實在為神妙、為高超、為真常、為快樂,即是讚歎著體認到我。將這個我從豎面上,向上看到莫可思議的高深處,它就昇格為權威無上的神了;將這個我從橫面上,向四方看到莫可測量的廣闊處,它就演化為無所不包的本體了。把我看作神,看作本體,世間的宗教、哲學原就如此。凌越在入類之上的大神,始終是威嚴無比,這象徵著我慢的大暴露。遍透到一切之中的本體,前後是常實無變,這顯示出我痴的大矜持。在因痴起見,因慢起愛的情況下,我就格外被重視、被寵信。我以外的一切就格外被輕視、被冷落了。人間即因此而有一切災禍的潛伏、出現。生命上的羈勒者——我,不解脫掉這個羈勒者,最多只能在神的腳下伺來候去,只能在本體的圈牢中東撞西碰,這真是自甘作賤自討苦吃了。

眾生執有實我,全從五蘊而起,即是在身心的能動能知上執有我。五蘊本是一聚一聚的法,絕沒有個什麼我。不過在色心的和合下,暫現為能動能知而已。佛陀在五蘊上怎也覓不著個我,所以便肯決地倡言無我。我,是眾生身心上最大的痛核子,一觸得重了些,便會痛恨得死也難忘。這不連根截除掉,生生世世就會越來越痛的!無我,是截除這痛核子的慧劍。力體無我之理,就不會因人的臉色和舌頭,弄得自家喜怒失常,悲歡無度。人類的一切憂懼,客觀上的任何大力總不能代為消除,惟有深體而徹證無我始能消除。殷重地聞思聖教,修習聖教,是證入無我必備的條件。

聖者所住的甚深境界——無我,進入了這種境界,有漏身心的苦果便不再現起。惑、業的根蘗在「我」,無我,則惑業息滅而歸於無為,換句話說,就是證得涅槃。這本非言語所能描述,不過,從聖者所吐露的自證境上看,大致是消散、是寂靜、是光明、是自在,總說一句,戲論斷而真智徹。佛法中所說的無生,新生,就是約涅槃的過滅而德現說的。空極而寂極,是涅槃的根本定義,體現了這,見與行便沒有一點葛藤了。

凡外的見與行,不著在有上,便著在無上,在有無的兩極端上針鋒相對,互不相下,必然會演出「鬥諍堅固」的惡作劇來。世俗見因為個性與邪師的影響,根本上就缺陷重重,絕不能直觀講法實相。與識上的誇張者——見,各各在我見的誇張下,就形成種種的「見趣」、「見縛」了。這是正見生起的最大障力。涅槃,即是所證得的如如空理,以此理為味趣,則能進入「涅槃滅諸見」,「一切法不生則般若生」的境域。

涅槃的反面是生死,斷除生死的是涅槃。生死約迷邊說,涅槃約悟邊說,二者的距離極遠,所以,了生死證涅槃就很難。可是,從生死與涅槃的相印上說,二者並無絕對距離,識得生死的如幻無實,不再於感得生死的業緣上起妄分別,制身調意而勤修定慧,則能傾向而接近於涅槃。自力、法力,是悟入涅槃的方便、方法,深念涅槃的寂靜、安樂,但絕不誤以世定為涅槃,惟是以定運慧而專精注照,涅槃之理便能彷彿顯現了。這離真實涅槃雖然還遠,但多少已領略到它的境況,多多體味這境況,若「見」若「愛」,就會淡微而垂盡。學佛不久不切的人,總是因見生瞋,因情起愛,一切弄得有苦難言,就是缺乏體驗涅槃的工夫。對治這種毛病,惟有常念涅槃。

無常、無我、湼槃,是一切法中最究徹的真理,體握著這,心就安了。有情沒有證真以前,現實所面對的是一切事,複錯而詭變的事相,比起純粹而普遍的理性來,確係夠作難的。人一到了能知能作的年齡,許多事自然會壓上身來,任你怎樣也不能推諉,除非不想活。由虛妄心所表現出的雜染事,總不免惱人而傷人,化解力一差,就會頭痛心悶了。離開事,人絕活不了;事不如意,又受不了,人就這樣的在矛盾中挨著。也就因這矛盾才顯出人類獨具的智能——明理識事,抱著以理比事,因事體理的態度而作事,則能順理成事。

生命必須經過種種難事的陶練、折磨,堅沉得沒有一點消極、悲觀,識力志力才會弘毅。心量的寬狹與心能的高低,透過種種事相的考驗才知道。凡是心量寬而心能高的,總豁露出一種空潤氣象,遇事總是從容自如的化得了。化得了事,才不為事所困。世俗間總是有心與有心相處,有上的緣著深了,一定會釀出釁端來。以定心與定心相處,這些就融化盡了。聖凡的差別點,一則以事障心,一則以心化事;事障心則苦,心化事則樂。一般的離苦得樂並不難,只要不讓事障心,以心化事就行了。化得事,才化得了世,化得了世,才做得成佛事。從忍默空明中提醒自己,涵養自己,化世之念才能從化事中層層透出。

三法印,是三乘共的深理,一實相空印,是大乘的深理。以空為本的大乘中道,本含攝得三法印的,因此,三印與一印並無根本差別。將三印會歸一印,真理便無餘遺了。真理的觀證者是心,安心方能體理;體得理方能空心而化事,順著這一次第做去,在佛法上才著得腳。

民國五十五年十二月三十日寫於驚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