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從事到理的一種均衡平等的表現,這是人性透過最高理性後的境界。「淨」,是從內到外的一種湛寂鮮明的啟示,這是人心透過最深悟境後的風德。徹底的同從「無我」來,究竟的淨從「無惑」來。聲聞法特重破我斷惑,表面看煞像急於了生死,其實,還另有目的,實現同與淨。同,是差別的泯除;大同,是差別泯除後實現的。聲聞僧總想藉法藉律實現這種大同化。淨,是染污的斷除;遍淨,是染污斷除後實現的。聲聞僧總是勉人勉己實現這種遍淨化。大同化了,僧與僧就不會因見起諍,因物興爭;遍淨化了,僧與僧,就不會因惑造業,因氣逞暴,這樣,大眾才能相安。

僧團的組合、團攝、鞏固、持續,全奠基於和敬上。和從同來,敬從淨來。同是和的因,和是同的果;淨是敬的因,敬是淨的果,翻過來說,和是同的因,同是和的果;淨是敬的因,敬是淨的果。這樣,同淨和敬就互為因果了。從同字上看聲聞僧的抱負,決非僅是自利,而是實際的利他。和,就從實際利他中養成的。從淨字上看聲聞僧的作略,決非僅是自悟,而是實際的悟他。敬,是實際悟他中得來的。聲聞僧的氣量,只消一同字就顯出他們的闊大性了;聲聞僧的風操,只消一淨字就顯出他們的聖潔性了。由於他們一切能做到同,所以才能構成和樂的僧團;由於他們一切能做到淨,所以才能造成恭敬的風氣。這種深厚誠實的表現,真是夠讚禮的!

從整個佛法說,亦莫非為著實現同與淨,大乘中的平等、普遍、光明、莊嚴,就是這意境的透露點明。同,特別是資生方面的同,本是人人相同的欲求,適切地滿足人人的欲求,人人身心才會調健起來。體能、智能,都是從身心調健中而增長、發達起來的。人類的體能、智能高了,向上心也就高起來,這樣,身心才有趨向於淨的可能。所以,要談淨,就應該先實踐同,因為徹底的淨,是以普遍的同為助緣而實現的。

就生佛的理性平等說,同,是先天性的,既是如此,人人就應當平等相視相待,平等了才有清淨可言。佛法徹見了理性的同,所以就連帶重視事相的同;佛法徹見了法性的淨,所以就連帶重視律儀的淨。同了,人人才有平等生活;淨了,人人才有自由能力,這種境界,大乘經上稱為佛國,小乘經(律)中叫做僧團。佛國,淺見者也許不信,僧團確是千真萬實的。釋尊以和敬而建僧,和敬從同淨來,所以說以和敬而建僧並不錯,不過,不理解和敬是奠基於同淨上,也還不能體見釋尊建僧的具體內涵。

釋尊的提倡同,是針對階級的,過去,印度最講究階級,這體制遍行了,貴賤界線就劃得很嚴明。婆羅門在「層層奉事」的頑腐觀念中,把自己看成是尊貴者、享受者;把他人看成是卑劣者、供養者,根本不用同的眼光去看人。東方印度剎帝利的崛起,除了「以政制教」,多少也想減輕階級的對立,這從他們羨慕輪王政治的出現就知道。把印度的一切人都當作人看,可說是從剎帝利開始的,這方面,他們給印人的啟發、惠澤都非常深。

釋尊出身於剎帝利族,對輪王政治更為渴望,反對階級不用說了。他出家成道後,就他所創立的僧團的措施上看,總是儘量泯除階級,不過做得非常溫和慎重。「四姓出家」他是平等攝受的,次第、秩序等,都是依戒臘建立的,決不是依階級。當時人一「隨佛出家」了,就立刻獲得一個新觀念——同,在一切皆同的生活中過慣了,自私自蓄的慳念就由淡而斷,豁露出平等無著的風儀。釋尊的這種合理體制,一面是由於他逆料到客觀上有此趨向與要求而創立的,一面是由於自家悟入自他體性的平等上而肯定的。這個肯定最要緊,因為肯定著這,就是客觀上的趨向與要求都過去了,同的作風還會照樣實踐的。

後代聲聞僧儘管分部、分派,對這總大致承認的,所以,他們在同一部派中總是儘量實踐同。就此界的實情看,大小乘法的弘傳,莫不是靠著比丘僧團的組織、培養而擴展開去的。這是從同的實踐中所收到的績效。同,是建僧的大本;同了,僧團才能「統理」而「無礙」。

作風、思想、生活,協調得一致稱為同。作風屬於「戒」的方面,思想屬於「見」的方面,生活屬於「利」的方面,這些都是構成僧團的基力。戒是「行持」,這是練格修德的軌則,比丘們謹守著這,一切始能嚴肅而真切。見是「正見」,這是明事達理的前導,一切法門都由此開發出來。比丘們正見具足了,邪見就不起了。利是「經濟」,這是養身活命的外緣,比丘們對這調配合理了,適當的「需」與「供」才有保障,才能免於缺乏之虞。戒與秩序有關,見與解脫有關,利與情緒有關,「戒同」了,「見同」了,「利同」了,比丘們才能於正常秩序中求解脫而不鬧情緒。

生死,必須在合理的生活中才了得了,最合理的生活莫過於同,僧與僧生活同了,怨厭之念就不起了,做到這樣,生死就等於了掉了一半了。世俗法佔有欲特重,在強弱優劣的對比下,強者優者總不肯做到同,因而大同就難以實現。這就因異果別上看,是不該責備的。但是高一層看,這種現象如不改變,大同就無法推行,這個世界就永遠在騷動、爭奪、痛苦中了。是故出(作勝過解)世俗的佛法,就特重於控制佔有欲了,出家就是徹底捨離佔有欲;同時也表示著趨向於同。對同字做得夠落力,脫俗才有分。僧團中的離間、災禍、苦惱等,一同就會消滅光了。

和從同來,同了就自然會和,「六和」中的「戒、見、利」,古德稱為「體和」;「身、口、意」,古德稱為「相和」。據此,就知道體和特別重要,相和是從這產生的。因此,釋尊就特重「戒和同修,見和同解,利和同均」。和是一種敦睦而融洽的表現,和了,比丘們才會在和樂精進中有修有證。這裡,我特別要說到情,聲聞僧否定「染愛」之情,但卻重視「敬愛」之情,因為組構僧團少不了這。情是與生命相連的,有了生命就必然有情,生命與生命的團攝、聯繫,主要是靠情。把情的染分抽掉了,敬分提高了,生命就會將生命引上正道。

世出世間許多聖潔貞固之士,非但不抹煞情而光談理,反而是從多情而化情中完成的。情的作用既然這麼大,所以佛教不諱言情,不過不著情罷了。聲聞僧不著情而善於用情,所以僧團中的氣氛比居家顯得更快樂,這是一種最和諧的心情造成的,體入真理也要和諧心情作助緣的,因此聲聞僧就特重敬愛之情。要和就要善用敬愛之情,和氣才能深霑而遍透於僧團中。

進一步說,僧團內在和了,外化工作才展得開。因為在和樂中修學久了,為法為人的觀念養成了,就自自然然地想弘度了,從精神和樂而行持勤苦中陶練出來的僧材,觀念與意志才會清楚而堅定,威儀與氣概才會莊重而高超,必須這樣,外化始有實效可言。內和為外化之本,有了內和才有外化,先重內和後談外化,這才能固本而強末。和,亦是慈悲的培養者,比丘實際的利生要靠這;不和就談不上了。把聲聞僧的和看作是攝僧的基因,是外化的根本,是慈悲的要素,才知道它的內涵非常充實。

釋尊本身衣、食、住等,一切都是大眾化。「我不攝僧」,「我亦在僧數,供養僧則為供養我」;他總是特別關心「僧」,這即是徹底實踐同。大愛道特製了一襲金縷衣供養他,他當即回施大眾,這樣做,說來還是堅持同。同則和,和則興,這是釋尊以同行和的根本觀念。談攝僧,就應該先實踐同,才算握著攝僧之本。除了耆年上座及有病比丘,僧團中總要儘量做到無「偏」無「別」,這樣,道行才會高而實,才會從「理和」的體證中而顯出「事和」的大公精神。在今後,不這樣做,就簡直無僧可攝了啊!

淨,是佛法的總持門,一切佛法都出於此而歸於此,學佛以圓證淨法性為標的,就因為它是佛法的根。體入了這,不管談體談用,談究竟,談方便,一切才能悉歸於正。以同與淨相較,同雖然是事相均衡與理性平等並重,但常俗者總是側重事相均衡的爭取,而無視理性平等的體認,這樣,就會引起由逸樂而墮落的嚴重弊害。佛法為了防遏這,所以說了同還要說淨,徹證了圓淨法性,對自己說,就寧可安住理性平等,而不爭取事相均衡;對他人說,就寧可儘量給予事相均衡,而不問其有無證入理性平等了。佛法講同,著重自己以同待人,決非教人以同待己。出家,這觀念要養成。真淨者才能真行同,所以淨的意義還比同更重要。

出家的目的就在證淨法性,深廣而無礙的佛法,都是從圓證淨法性中徹見的。淨性生活是種最豐實的生活,活在這種生活中,許多私情細故,就粘搭不上,心志顯得空明而積極。有情無始來的染習太深了,在染習的繫縛與誑惑中,總是被弄得顛之倒之,而愈來愈痴,愈來愈苦。這是古今中外數不盡的活生生的事實。許多宗教、文化的出現,都是想解決這事實的,但因它們所用的方法、做法,不是不夠淨,就是太著染,前者如唯神論,後者如唯物,因此,問題特別是生命問題總是解決不了。佛法一開始就點明世間問題皆由於染,解救染的唯一辦法是證淨,出家就是為著離染而證淨。從證淨中透出來了,才會由超脫而落實到現實上所向無礙。

聲聞僧講淨,是行相與本質並重的,不但是觀念的。行相指身口說,本質指意說,身口淨了,所表現的一切才合律儀;意淨了,所緣念的一切才合法性。就他人觀感上說,身口淨最要緊,信仰大抵由此而起。就自己觀照上說,意淨最要緊,智證大抵由此而入。出家者身口淨了,在外境上才立得住;意淨了,在內境上才悟得徹;外立而內悟了,在佛法上才會生根發力。

一分大乘學者(包括比丘)的特徵——世俗方便,講淨總是從觀念上講,身口的淨並不重視。本來,觀念果真淨了,在悲化智照的配合下,偶一藉相似染行而度生,未嘗不可,不過,真能這樣做的究有幾人?「瑜伽菩薩戒」等,始終對僧俗開遮的界限劃得那麼嚴明,就是說明比丘的淨不但是觀念的喲!講淨如果專從觀念上講,結果,就沒有一個不走上世俗大乘者的覆轍的!我覺得依僧言僧,講淨還是行相與本質兼重的好。

染淨離不開三業,僧與僧相處一起,三業與三業常相接觸,就是染淨與染淨常相接觸。染的三業是鬪爭、破裂的主因;淨的三業是協調,和合的主因。在三業活動中的僧團,時時會遭到鬪爭、破裂或協調、和合的考驗,單就凡夫僧團說,一昧大體,總是鬪爭、破裂掩蓋著協調、和合。鬪爭從輕侮中來,破裂從情執中來。這總根通在染上。染了,僧團就站不住,佛法也興不了。這就反顯出淨的重要了。淨是三寶的命脈,前二寶的命脈全繫於後一寶的命脈上;後一寶的命脈活旺通暢了,前二寶的命脈才會壯健圓充起來。離染向淨,是意志的一種最明決的行為,將這堅持到頭,比丘的特操卓行才練得成。佛法清楚地顯現在人們的心目中,絕不光是靠著佛菩薩的悲願,而是靠清淨僧團的弘揚、體踐所致。有清淨僧團才有真佛法。真佛法才夠力,直透人們的心底,佛種端憑真佛法播下去的。無淨則無真,無真則佛法便被人看作是假的了!於此,吾人應深生警愧,立志向淨。

離染證淨,與生活印象有密切關係。印象,是從實際的業行上而攝入意識中的許多影像。人類是過的一種最複雜的印象生活,人類受了人類印象的影響,往往就會直接或間接地反應出各種印象來。所反應出的各種印象,大致說,不出乎好與壞。這我叫做印象起效與印象作祟。人類的昇沉、智愚、悟迷等,大半由印象決定。所以,印象對人類的一切顯得非常重要。

僧團是人類的一種特殊組合,就相關說,也是過的一種印象生活。比丘們二六時中一起生活著,不管有形無形的相薰相傚,其影響總非常深刻,成佛作祖,謗法破戒,莫不種因於此。出家必須在最好的印象中修學,身心才會早得淨化,最好的環境是,產生最好的印象的因素,釋尊當初那麼趕緊創立僧團,主要就為著這。跟他出家得解脫的人那麼多,一言蔽之,就是環境與印象皆好。環境與印象一好了,就是不提倡淨也會淨的,否則,任你怎樣說淨,總是枉然。佛法中的功罪多分約印象說,給人一種好印象,切忌作偽,這就是功;給人種壞印象,這就是罪。將功罪觀肯定在印象上,我們對印象的表現或攝入,才知道注意慎重,才知道如何捨罪而立功。

佛法本身絕對圓淨,僧而被稱為寶,就因為能體證這圓淨性。佛法的圓淨性是由於僧的圓淨行顯出的,因而佛法被世間重視,是由僧的圓淨行所感召。所以比丘必須具足圓淨行,才真能為法而護法。佛法之興有兩個原因:一、比丘看比丘感到順眼;二、世人看比丘感到順眼。淨了自他才看得順眼,法門中許多順心順理的大事,都是從順眼中做成的。

聲聞僧的淨是約遮斷「惱漏」說的,這從惑盡業淨上說非常對。印度初期的「釋沙門團」那麼高潔、嚴整,就是這種精神造成的。共世間的生活——染,不共世間的生活——淨,人類的習性,雖多傾向於染,但對於淨的生活與品格卻非常健羨,因之,一逢清淨僧或一入清淨僧團,受了淨的啟示點化,離染向淨之念便油然而興。許多人都是這樣學佛的。有清淨僧團才能引人起清淨心,清淨心是學佛的第一要著,所以僧團必須特重清淨,才能真實利濟世間。

敬是從淨來的,出家只要淨行具足了,就自然會感人起敬。僧與僧及俗與僧的永遠關係皆基於敬,山門裡果真有了值得敬的大師,比丘們就有崇高而專一的傾向,信施們就有瞻仰而渴慕的注念了。就相對說,有淨才有敬,淨行深固,敬心才會濃久。敬,是一種誠懇的貼著力、透入力,一定要所敬的對象是清淨的,這股貼著力才會越貼越緊,這股透入力才會越透越深。人類對三寶感到微妙廣大而不可思議,是從這裡體肯的。三寶的存在發達,在在都與敬有關;敬從淨來,我們談敬,切莫忘了淨啊。

同了才能和,淨了才能敬,這是創立佛教僧團的永遠的定律。我們談做人,談建僧,一切落實在這上面談,對佛教問題的核心才把握到。時代正儘速地向同的方向推進,這已形成了今後永遠莫可抗遏的大潮流,誰忽視了它,誰就會被它捲滅了的!我們面對著這股大潮流,不以同去待人,不以淨來律己,光是空說和敬,請問像樣的僧團從那裹來?這真是既負人又誤己了啊!

末了,我還要贅一下:同為和本,淨為敬本。

民國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驚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