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界」,在貪著欲樂者看,總對它特別留戀;在厭離欲樂者看,就對它極其呵斥。從生理的「感性」上看欲樂價值,熾烈而適度的欲樂,對身體,對事業,對興趣,都有其奮進作用。世間法提倡而鼓勵欲樂的原因在此。就苦樂相對上說,佛法也承認五欲中有少分之樂。從心理的「解(脫)性」上看欲樂影響,狂熱而昏衝的欲樂,對品節,對風俗,對真理,就成為最大障礙。宗教家遏抑而吐棄欲樂的原因在此。對善惡相剋上說,佛法也主張以不淨(觀)對治貪欲。由於彼此對欲界的欲樂的看法不同,所以對欲界人間的評價當然不同,戀世與厭世就是從這上面而發生的。戀世者則著欲,著欲者必腐化而墮落,這種人生,有何意義?厭世者則離欲,離欲者必上生色、無色界或逃世,這種人生雖高超而潔白,對世間有何大益?這麼一觀察,著欲者固毫無價值,而厭欲者亦無大作用。在人欲、物欲交織而成的雜惡不淨的欲界人間所含藏的深義,世間哲人、宗教總難認識透徹,說明這,唯有佛法了。

佛法的特質有二:一、破我而化世、呵世、超世,小乘者大都如此。二、制我而入世、創世、淨世,大乘者大都如此。經藏中的世界觀最廣大,單就此界佛法與此界有情的特殊關係說,那末,此界的大小乘藏都是特別側重於對此界人間的人而說的。佛法雖有大小之別,就其共義說,重視欲界人間是一致的。人間,是以人為主而創成的,人創了這世界,莊嚴而維繫這世界的一切,當然也是人創的了。這麼看,人就了不得了!「覺性」,是人類的特色,由知覺而警覺、而徹底大覺,都是由這覺性的引發擴大而圓成的。

內導而內促的向上力——覺性,一面是由無始的法力蘊化而熏成的,一面是依現在的法力透入而逗起的。學佛、成佛,全靠這點覺性作本錢,在覺性的照察中,才能由持法而踐法,由踐法而證法。修學佛法最困難的「當下一念始覺」,能緊握著這一念始覺之心,才能穩固而直趣究竟大覺。人之所以可貴,就因為此心能當下一念始覺,以這作眼目,作指南,一切才能「正」、能「善」、能「淨」。

一切有情雖也具有覺性,但必須轉成人身後,遇到勝緣——見佛聞法,它才會開始引發出來。由此,我們就知道,一切有情的得度,必須透過人身而以始覺之心作基礎才成,決非以惡趣身而能得度。佛法談世界,總是先從欲界談起;談有情,總是先從人趣開始;正視欲界而善持人身,佛法不同於戀世及厭世的特色才會標揭出來。

「閻浮提,人有三事勝(諸天及)鬱單曰人,何等為三?一者勇猛強記,能造業行;二者勇猛強記,能修梵行;三者勇猛強記,佛出其土…」《長阿含經》卷二○。「勇猛」,約性格說.;「強記」,約意志說;堅強的意志透過勇猛的性格,「業行」與「梵行」才「能造」「能修」。以善惡業行逗起諸佛之悲愍與讚歎,以梵行契順諸佛之深法與淨性,所以感得「佛出其土」。欲界人間的「人」,其「根、性、欲、行」都極其複雜,因此所造的業亦極複雜。

世界,是人類業力的產物,人類以業創造了這世界,而又以這世界作為作業的場所,從凡俗缺陷上看,如此人類所創造的如此世界,在相欺相賺相爭相殺中作了計算不盡的惡業,看來有何意味?這,我們須要了解人類作業的動機有四:(一)求活,(二)求好;(三)求進步,(四)求圓滿。求活,人與動物相共;求好,就與動物不共了;求進步,求圓滿,當然更不共了。就現勢看,人類到處都弄得險象環生,恐怖不安,實是由於太側重於求活所致,因此所表現的多少帶點動物氣息,偏缺而酷烈的「共禍」由此而來。從另一面看——人類善性邊來看,求好,求進步,求圓滿,是人類的共性,人想儘量完成自己,人想儘量輔導他人,都是從這一共性中所激發出的力。人類只要抱著這一共性而作業,未來人間世的光明與和樂,就從這上面煥發而實現出來。

重「群」重「德」,是人性的特徵,以人而結成的群,是內在力量的聯繫,團攝而發揮;外在秩序的建立,維持而嚴守,人如果能做到不恃力而遂私,不越分以逞己,道德真義就能發揚而浩蕩流行。從關係說,人群是相熏相通的,因此,教化人也全靠人。人類對佛法的植因、成熟、解脫,都是藉人力而做到的。大致說,這世界有兩種人:圓滿的人——佛——與缺陷的人——一般人,圓滿的人要將缺陷的人轉成圓滿的人,惟有隱尊藏德、觀機逗教而示現人身。人教導人,人完成人,這是最現實的例證。佛教特重以人為本,在人本中一切都人化了,這在求「真」求「善」的人類心目中,才感到親切而需要。

人是「六凡」的底料,亦是「四聖」的基因,把人教好了,六凡才會減少,四聖才會增加。釋尊一生對人類說法,特多特勤的原因在此。從大悲看,「九法界」都是佛的化區;從事實看,佛在人間教化的時候多。再就佛的生活看,穿衣吃飯,動靜往來,寒熱老病,也一切人化了(注意!這是適時示現,其具體真淨性不應忽視)。「有部」對佛陀的素樸觀,就是根據他的平實,而相似於一分世俗生活說的。有時,雖也偶爾到天上說法,其生活方式都依然是人化的。「世尊告(帝釋)曰:可用人間之食,用飯如來,所以然者?我身生於人間,長於人間,於人間成佛」《增一阿含經》卷二八。他不接受帝釋的天食,祗吃人間一般飲食,這真是人性化極了!阿含經中所記載的佛陀,對其平易而深刻的事行說得如實極了,要了解其人化的本旨,請多多的讀它。

欲界人間的特色,在阿毘曇中還有較詳細的說明,「一勝依身,二勝離欲」《大毘婆沙論卷七》,「勝離欲」,與長含中的「能修梵行」相同,「勝依身」是指欲界人類的六根具足和猛利說的。欲界人間的一切有情雖大都六根具足,但多數並不猛利;欲界天的有情,雖也都有六根,但他們一味享受六塵,當然也不猛利;上二界的有情,六根都在定境中(分別論者說無色界有身),當然更不猛利了(約多分凡外說,聖者例外)。六根具足而又猛利,唯有欲界人間的人。人能聽聞而體思佛法,全靠六根,這是學法、行法、證法的主體。單就學法說,六根猛利的人類,其吸入力,消融力,感受力都特別強,就中,感受力特別重要,從深刻的感受中才會起真切的信行。

身心即是六根,人類的意根,是意志的憑藉者,從意根產生意志,從意志中培養意根,意志極端的堅強者,其意根就特別敏銳而有力。把握而善於調伏、運用六根,才算真把握著生命當體。依婆沙說,見道前的「四加行位」,唯有從「欲界起」,在欲界中惟有人天能起,三惡道絕不能起,以人天善根勝故。在人中惟有三洲(東勝神洲、南瞻部洲、西牛貨洲)能起,北俱盧洲也不能起。欲界天雖然能起,但絕非初起,而是由於過去在人中修學過才能起。四加行特別是「忍」與「世第一」二加行,是聲聞道進入決定階段而很快就悟入見道的重要位次,這,祗有欲界人間的人才能初起,足見人是多麼可貴!

小乘的四加行固然依人身得,大乘的佛道也是依人身得的,但依婆沙論卷三一「唯依瞻部洲人身得成佛故」的意思看,似乎對人類成佛的地域限制太嚴了,其實,這是約佛當日遊化所及的範圍說的。瞻部,又名閻浮,這是中印度很有名的河流之一,這一帶人時常受到佛的深渥教澤,因此,就特別強調「唯依瞻部洲人身得成佛」。這思想,是根據「唯瞻部洲人造善猛利…非餘(三)洲故」《大毘婆沙論卷一七二》而來的。到了一百八十卷裡,就說「復次,唯人智猛利,能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裡的「人」,已不單指瞻部洲了,大致上,將欲界人間的人都包括在內了。

成佛的先決條件:常見佛,常聞法,常供養三寶,由聞法而起信,由起信而實踐,這樣做,惟有人才能,天趣就不能了。「復次,人趣根性猛利,多分能受如來正法,天趣不爾」《大毘婆沙論》卷一八○。再看,「謂過殑伽沙等諸佛世尊,皆於人中而取正覺故」(卷同上)。這與阿含「終不於天上而成佛」的思想一樣。釋尊成正覺後,首先對五比丘說法,法輪從此而轉。他在人間成佛,初次聽他說法的也是人,這是惟有人身才能成佛而聞法開悟的證明。

欲界人趣的特點之一——「愛敬」,「愛」,是實際的關顧;「敬」,是真誠的流露;人於人從實際關顧中而做到渾然一片的真誠流露,到這地步,人性與人格才能寬厚而高明。從有情性上看,偏於定行的缺乏愛,偏於欲行的缺乏敬,上界的天與下界的旁生等(及一分人)大都如此。人受過高度教養,就知道愛人敬人,就知道以敬節制而遏絕非禮之愛,人類能相安相處者以此。「愛敬惟在欲界人趣,非餘,唯佛法中有此愛敬」《大毘婆沙論》卷二九。這裡所說的愛,是制我而愛人的愛,從愛人中而棄絕了私我之愛,與世俗窄狹而染著的愛不同。這種愛,必須透過高度的敬才做到。

佛法講愛敬,其實就是「和敬」,僧團的建立、擴張;佛法的傳播、持續,全靠這二者做基礎。和則聚,敬則安,是釋尊開示人類——特別是比丘們——相處相度的大原則。世間法有愛則無敬,如丈夫對妻子(相敬如賓的太少),有敬則無愛,如學生對老師,這二者總不能在尊卑、男女上平等運用,所以相愧相關的心就養不成。佛法最關心人與人如何相處,愛,從這裡講起(有人誤會佛法不講愛,其實何嘗是不講,不過講的更高更無私罷了);佛法最重視人與人應該相尊,敬,從這裡講起。人類在佛法的愛敬中熏陶久了,無私之愛與無限之敬的念頭養成了,其氣度,其表現,就與凡俗不同。人能接受而實踐佛法中的愛敬,這又顯得人可貴了。

從欲界天到人間的有情,大都活在散心中(不一定全是散亂);將欲界天和人間相較,人的心就顯得更散些。散心,就一般說不好,因為與定不相應,就創發性說,其功用就太大了。前面說過,佛也偶爾到欲界天(及梵天)說法,而忉利天與兜率天(內院)也經常說法(忉利天有時間斷),這樣看,佛教文化天上是有的,但很少聽說製過什麼文字。就佛教的最高境界——涅槃——說,文字並無太大價值,就其詮表佛法深義說,其功用就難以估計。文字,是意識狀事擬理的一種指示符號,人類的知識、文化、歷史等,都是藉文字記載而累積下來的。文字,是照了而辨別(廣義)文化的鏡子,有了文字,許多文化的全貌才把捉得住。當然啊,文化的發生比文字更早,但沒有文字則不能了解文化(姑就此界人類說),這是事實。創造文字的是心,但心力靜昧與昏弱的有情決不成,惟有心力特強,智識特高的人類才成。「欲界心心所多」《大毘婆沙論》卷一四五,從心心所的活動範圍看,人比欲界天畢竟複雜多了,文字的複雜正象徵著人類心心所的複雜。心心所一多了,所緣的境當然也就多而雜了,人類緣境重在求知:知事理,知因果,知慚愧,這些都是心心所的功能。就其緣境的範圍說,不外染境與淨境,單就緣淨境這點上看,惟有人能如此,畜生等僅能緣現前的穢境——飲食、淫欲、鬥爭,絕不能緣淨境的,人畜之別在此。

人類心所中的「思」心所,是作業的策動者,一切業都必須透過思的「審慮、決定」而後才「造作」的。與意識相應的思,在意志的促動下,它總想要顯顯自家身手。意識中最有力的思,在強猛的意志的導向中,不管作善或作惡,它總表現得淋漓盡致。人類的力全靠思而產生,而發動,思才是人類的力源。通常說「心力」,其實心是經過了思的刺激與鍛練才有力的。從思的特性看:一面是使心不斷地活動,一面是挾持而驅策著心趣向於已經決定應做的事業而發憤完成之。這樣看,思就成為有次第、有規律的一系列一系列的心理了。如果將這裡面的粗獷衝力抽掉它,細密而直坦地審慮事理,就與佛法的「思維」相近了。

「思維」,依佛法說,是將心置於靜明與專精的狀態中的一種觀察、體驗功夫。「觀」,是思維成熟中的一種慧境,要得觀,必須先要懂得如何思維。依婆沙說,三慧中的思慧,就是指不淨觀和數息觀已經學成了說的。把思維的範圍擴大了說,諸法都是思維的對象,對諸法的性相都經過深刻而銳透的思維,才能真認識諸法。轉境而不為境所轉,就是從這真認識中覷破其誑惑性而得的自在。依法辨境,從境契法,這是佛法中思維的大方針。一般哲學中的「沉思」不能臻於此境。人趣的特徵——思維,四趣就沒有了,「人趣名末那沙…以能用意思維、觀察所作事故」《大昆婆沙論》卷七二。對自己「所作」的「事」,知道加以「思維、觀察」,「人趣」求「真」求「悟」的線索全通在這裡。佛陀特別先從人趣教化起,其主因也通在這裡。

於此,人及佛法與「欲」的關係我想多說點。欲,通常都作五欲看,其實欲的含義很廣,簡括說,善欲與惡欲。與貪相應的叫惡欲,與善相應的叫善欲。就欲的本身說,是一種熾烈而強猛的希求,好與壞很難說,但是人類好與壞的表現,卻在在與欲所追求的對象有密切關係:惡欲追求五欲,善欲追求聖法,善惡昇墮,憑此作判。單從善欲邊說,人類對真理的嚮往,蘄求,契證,起初都是藉這而促進的。生命內在的熱與誠,堅與恆,也無非由於它的鼓煽與提注、固持與忍毅而發動的。這樣不斷強化而提高,生命的活健性才能臻於極度,生命的智能才能任意發揮而無極無休。

「樂欲能引一切善法,故說為根」《大毘婆沙論》卷一百十二。「樂欲」,是一種熱烈的高級興趣,「一切善法」都是依這而產生的。「欲、精進、不放逸,皆是一切(善)法根本」《持世經》卷一。「欲」,是推動「精進」的巨力,精進而「不放逸」,一切善法才會生根發力。「四如意足」中的「欲如意足」,也是一種懇切而專凝的精神作用,這樣在精進中順次前進,才能獲得止觀。「生欲策動,發起正勵,策心持心」《大般若經》卷四一○。「心」,在「欲」的「策勵」和「策持」下,才能不懈怠而獨自興發不已(這時代的中國比丘們,應該特別具足這心念,這精神)。學佛,必須「大欲」、「智欲」與「深信」的調劑恰當,無上法乳才能吸入而滋養吾人法身。

生命的親因——欲,染淨生命都是欲的結晶。生命的當體——身心,身心是諸法中的一大分,而諸法莫非身心所觸所緣的對象,觸染法,緣染法,則構成染的生命;觸淨法,緣淨法,則構成淨的生命。染淨業是由身心而起的,而染淨法也是由身心而緣而證的,身心即是生命,而生命又離不開欲,這麼看,欲不是貫通染淨而又能成就染淨了嗎?約身心體證淨法說,這價值真夠大;約身心依欲而有說,其功能亦極大。要求生命相續、增上、完成,是人類的普遍意願;甚至一分「斷見」學者,把自家看作超人而愛著自家生命的成就,新生命就是這樣來的!從事實看,人類的一切成就確也離不了生命,而生命是由欲構成的,因此,欲的含義就很深了!

「善法欲」,聲聞極其重視,對五欲就禁得很嚴。但是,他們在短時內從甚深善欲中契證涅槃後,則無求無欲,所以其風格是「少欲知足」。這樣,大欲、勝欲就難以生起。由此,他們所證的真理就大打折扣,生命也就不夠莊嚴豐富、充實而圓滿。小乘者的基本觀念——離欲,離欲的前導——厭欲,由於厭欲之念特強特深,甚至就連與欲有關的善法也拋了。這樣,生命流轉是截斷了,生命大用也停止了。菩薩對欲的態度,是以善欲強化自家生命,而以五欲適應有情生命,但自己決不與它滾成一堆。從他與聲聞相共邊說,也是「從有為中畏於愛欲」;從不共邊說,「從無為中畏於無欲」,「無為中」沒有了「欲」,生命就不會熱化,不會激昂,不會掀動,所以菩薩感到可「畏」!

諸欲中對生命的招感力特強的是貪欲,要培養而發揮無盡的生命力,祗有「假諸貪欲而入生死」。就過患看,「貪欲」是生死根源,一切罪惡亦由此而派生,然而要「增長善法」,卻必須藉貪欲而「受生」才行。大乘經上說,城市中許多骯髒不堪的肥料和垃圾,一運到田野間,甘蔗與稻麥就長得非常茂盛。同樣,藉貪欲而受生的菩薩,一切功德也非常增長得快。從有漏中而圓證大乘無漏,欲是最重要的引力,因為人類未圓證法身以前,總不能顯現佛法的全體大用,要是儘速離欲而證「解脫身」,一切德本也很淺薄,這樣,問題就必須逼到欲上來了。在悲願的長期熏激中沾著微分的欲而「潤生」,而遍學,而遍解,而遍做,這樣才能藉有漏之用而圓證無漏之體。佛法藉俗助真的思想,就建立在這上面。要知道佛法為什麼要特別強調欲,也應該從這上面了解起。

大乘法特別重視欲的運用,這是事實,但是學大乘法的人,沒有菩薩那種即欲觀空與即欲成化的著實而善巧的手眼,就沒有一個不被五欲弄得掛掛絡絡和牽牽搭搭的了。「失之毫釐,差之干里」,要當心啊!

欲,當然是欲界最重最多,藉欲而受生,當然也是欲界最為便利。「菩薩臨終起欲界心」,要「起欲界心」,生命才能在欲界中活動、教化而積集善根;如果起上界心——定心——那就要生到上界去,生命就不能發生作用。

「菩薩生六欲天」《大般若經》卷四○。

「若生欲界速能圓滿一切智智,生色、無色,無斯用故」《大般若經》卷五九一。

「又欲界道其性勇健,何以故?得四果故,是故欲界有中(般)涅槃,色界無故」《大涅槃經》卷三六。

大乘經廣讚於欲界受生功德,足見欲界有情比上界幸福多了;再就欲界天與人間相較,人間的人又幸福多了。「從人本行而為說法」《寶女所問經》卷三,諸佛菩薩總是用「人本」對人「說法」,成佛,當然也是用人本了。「終不以非身(四趣身)得成人中尊」《菩薩瓔珞經》卷四,用人身在人間成佛,這是佛法的常軌。等到密宗興起,就盛倡於色界成佛,這與聖龍樹「智者不屬天」的思想絕不同。印度初期聲聞教與中期菩薩教,其重點都是人間或人身成佛,這時的佛教特別興盛而普徧。一到天上成佛思想盛行後,佛法就由興盛而衰落,由普徧而逐漸退縮於(印度東方)一隅,接著就滅亡了。在一味講壇場,講莊嚴,講(花、燈、塗)等供養,求加被,求靈感,求欲樂的華糜而悲衰的事行與心境中,忽視了人類自身的創造力,改進力,徒於「念誦」中急期「頓證」佛果,佛教焉得不自取滅亡(與印度國勢衰弱,異教入侵也有密切關係)?然從上面看,就知道凡是重人而特倡人間成佛的聲調響亮時,則佛教必興;凡是輕人而特倡天上成佛的高調普遍(或者太過於提倡他方淨土)時,則佛教必衰。這似乎已成為定律。

從理論看,佛教是種最深的教法;從事實看,佛教是種最現實的願行。人,是人間一切現實問題中的核心問題,佛法首先所面對的就是這問題,把握而觀察他,了解他,對治他,始終不厭離。而成熟他,解脫他,大乘精神全從這裡見出。大智,是從觀察有情緣起——特別是人與人相關相涉的緣起——而悟入的;大悲,是從觀察有情痛苦劇——特別是現實人類的痛苦——而興起的。佛教的悲智實踐功夫,初步都是以人(約智照說,自身也在其內)為起點,必須在人事上體解透了,人身上做得真了,才會很自然地擴充到一切有情上去。如祗是泛言普度一切,不從人著手做起,其結果,都是空話一篇。舉喻說,學拳擊的人,開始必須依幾個「基模」苦苦習起,久了,再一套一套的打,那末,一伸拳,一舉腳,就著著有力了。如祗是亂耍亂打一陣,不依基模苦習,結果,最多做個「毛拳士」而已。大乘經廣說佛因有情而成佛,因此佛度化有情是為報有情恩,於有情中對人類的心智能力更特別讚歎;甚至有的大菩薩見到一切人都恭敬禮拜,這樣看,人是何等重要?

這個人問,是娑婆世界的一分,苦,是這個人間的事實。佛陀為了慰藉而安頓一分畏苦有情,所以就特別廣陳淨土殊勝,以啟激其嚮往之心。但是,大乘經中卻盛讚在此界成佛的釋迦佛,舉個例說:「釋迦如來能為難事…諸菩薩眾生此佛土,亦能堪忍種種勞倦,成就最勝希有堅牢不可思議大悲精進,助揚如來無上正法,利樂如是無量有情!」《說無垢稱經》卷五。「堪忍」是釋迦佛及其菩薩的特色,此界的苦多極了,釋迦就是在這諸苦逼迫中深體其性空而成佛的。

忍苦,亦是此界人趣的特色,因此,對釋迦佛的「難行道」是敢於承當的,這樣看,忍苦不正是人類的特長嗎?人類的另一特性——剛強,一般說,這是最難調伏的,但是,把剛轉成了大健,則於欲不著,把強轉成了大猛,則於境無畏,這又何嘗是壞?再就這人聞最凸出的一個特色看——無常,佛法對有情最有力的啟示是無常,在現象流變中最易接觸而領會無常實相之理的,惟有人的機會最多。欲界天太耽樂了,無常之念不易生起;上二界太著定了(約多分凡外說),這念頭就更難生起。

無常是學佛的前導,大乘與小乘,都是藉此而悟入的。「動」,是了解無常的「增上緣」,人類最喜歡動,而且欲界人間的一切也無時不在動,這動的當下,莫不處處昭示著無常實相。眼銳而心靈的一瞥即分曉了,見「落葉」而悟道的緣覺,就是這麼樣的。就境說,無常是鐵般的事實;就心說,無常則更為顯著,剎那不停的心猿,總是活躍而蠢動著。人類向內所觀察的是心,向外所觸對的是色境;在內與外都是無常的啟示下,我執、法執就由此而降伏,而破除。在動中體認無常而悟入佛法,這似乎是欲界人頰的特權。把握而闡揚這,人類對欲界人間的精義才摸得清。

欲界人類的又一特色——「小身辦大事」,人類的勝與劣,並非專約身體大小說,主要是約身心的智能高低說的。論莊嚴,論高大,天人與他方菩薩夠好看的了,然而,經中對天人卻很少讚歎,他方(佛)菩薩反而稱揚此界人類的殊勝,這是何故呢?答:因為他方佛土的有情,都是不離佛的提攜、善誘、加被而修學的,是屬於「易行道」的一種。此界人類就不盡然了,佛出世則隨佛修學,或發厭離心而證無學,或發菩提心而起大行;反之,只要佛的遺教流行於世,一見到或聽到了,許多人就能當下發心歸依,這種一觸即入的承當精神真難得!

有的佛剎(土)與人剎是相接的,華嚴經中的妙音世界就是這樣。人剎與佛剎相接,正表示著人與佛的心多少相近相通,惟有人才容易見佛、成佛。在佛的平等悲願中,「非人」雖然也能見佛,成佛的到底太少。重視一切有情而特以人為本位的佛教,與一般泛言平等的不大相同。就事實看,欲界是產生而流傳佛法的「基地」,欲界人間的人,是這基地上佛法的守護者,持續者,擴張者。我覺得,就釋迦佛的本意看,他總想把他所體證的佛法,以欲界人間作為向豎面橫面的推進點:從豎面說,是由欲界人間推向欲界天、色界、無色界天;從橫面看,是由欲界人間推向重疊無盡的十方世界。這種由下而上,由此而彼的悲願,是何等闊大?做他弟子的人,必須從這裡體認而把握著他的本意,才能將厭此界而偏欣他方,厭痛苦而急求入滅的心,當下轉過來,多多為這個人間而努力。他在法華會上婉拒了他方菩薩,而發心守護此界佛法的美意,將這重任交給此界菩薩,足見他心目中,所最需要的是此界的菩薩與此界的人啊!

末了,我再舉出一個重點作結束,就是:欲界人間是事理並具而並重的世界,人的特性——學事學理,佛的特性——徹事徹理,人能成佛,就是就其能學事學理,進而能徹事徹理這一點上說的。我們必須時時提攜而點明這點,許多人對欲界人間才會重新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