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中國佛教界最動人哀思的,莫過於續明學長之逝世。它的風儀、戒行、學識,一一都深刻地透入到人們的心版上,所以一聽到他逝世了,凡是相識的莫不驚慟歎惜!他能這樣的感動人,實是由於他的為人太難得了。現在舉出四點說明:
一、為法之心難得
他的身體從小就很差,出家後,因未獲得適當的護養,並未好轉。他的小廟緊靠北平,當時城內辦了幾個佛學院,他在求知求欲的驅使下,居然被考取了。由於上進心強,每試皆列前茅,而向學之心越發虛謙。「七七事變」後,淪陷區內佛法頓衰,因久仰太虛大師之高風,乃誓志由開封經西北間關至四川,親近虛大師、印導師等諸名德。知見日新而行徑日正,遂益肆力於多聞實學。漢(藏教理)院畢業後,虛大師遣其赴西康求藏文佛法,約一年,返川仍親近大師。勝利後,回到北方,付法常住─開封鐵塔寺,擬請其接充監院、住持等職,深恐以俗務而廢正法,婉辭而去。其時,印公已返至江南,乃發心再度追隨。從他初出家到這時的十數年中,無時不學,亦無時不病,而愈病愈學,愈學愈病,以故,佛法雖有了基礎,而身體亦折磨特甚。他從未因重重折磨而消磨掉一絲一毫的上進勇氣,這真是難得!
三十六年三月,太虛大師示寂於滬濱,弟子們共商編纂「太虛大師全書」以紀念之。乃公推印公為總纂,續學長為襄纂,借得浙江奉化雪竇寺為編纂之地。筆者卽於此時與其相識。印公編纂之暇,應寺主大醒上人之請,每日午後講心經,接著又講「中觀今論」,都是由他筆記成書。中觀今論為印公「摘取中觀之空而講」的,對於空宗深義有獨到發揮。將這部論與演培學長所記的「中觀講記」合起來看,大乘空宗的綱要就能把握住。印公對於「三論」中的「中論」殫精鑽研,故體悟深而發揮詳。學三論不精讀今論與講記,對大乘空宗的獨特體系決摸不清的。今論一面講中觀之空,一面又依阿含、般若、智論等而發揮,是一部純粹講空的著作。思想上對於空的分析非常清楚,沒有一點夾雜、含糊的地方。中國的三論宗雖極力弘傳性空之學,然與真常、唯識大致是綜合的,故於性空的不共見地難以全彰。印公有見於此,遂一反向來綜合之說,乃直據中觀等之空而講今論,讓性空的不共見地具體呈現。這樣的講空,的確是洞察釋尊本懷而直探龍樹真髓的。中國講空的從來不曾這樣精細而獨到地講過,印公能講得徹,續學長能記得好,真可說是為中國空宗開一新紀元!印公的兩部精心之作─今論與講記,如果沒有這兩位學長,能否於兵荒馬亂中親自寫出來,頗成問題。他一生的思想主體,全流露在今論與講記中,這,一半應歸功於二位學長!
續學長筆記心經時,消化力頗差,每日大都食稀飯,(膝部)關節(炎)時發時愈,印公常勸其稍事休息,他總要將筆記整理好了纔放鬆。他時常說:一聽法、一作筆記,精神變抖擻起來。他另有兩句話:「此心一振,猛力卽生」。因為他能振能猛,所以纔能利用編纂的空隙將那兩部東西記成書,這種精神何等積極!
全書編纂到半途,大局突告逆轉,人心極度驚慌。雪竇位於深山之中,匪燄漸熾,時加劫擾,印公與續學長日夜加緊編纂,至三十七年春初,竟將七百萬言的全書提前編竣。全部稿子皆由續學長督率運往上海暫存,三十八年再轉寄香港。大師全書得以流通於世,實是由於印公與續學長的一片心血所致。我每次閱讀全書時,總是不期然地對印公與續學長肅然起敬。讀大師全書不忘了這兩位,對大師的法身舍利能真有所見。
三十七年春夏之際,續學長至杭州香山洞小住,仍隨印公修學,經費奇窘,深安於苦。三十八年春初,應印公之召,赴廈門南普陀大覺講社授課,文思湧發,感觸萬千,每以凌厲警闢之筆,盡吐國破教毀之痛。秋間,因局勢險惡,隨印公避難香江。印公為法心切,得暇輒講,雖貧病兼迫亦不稍懈。每講,演、續二學長必作筆記,每記必成書。印公之學行得以導今而傳後,得力於二位學長者頗多。現在,續學長逝世了,我對於他那種崇重善知識、崇重佛法之熱腸,總是低回不已!
二、住持精神難得
民國四十二年秋天,印公於新竹市郊建立福嚴精舍,以接學眾。起初,由他本人住持,後以法務紛繁,不克兼顧,乃商得大眾同意,公選續學長住持。他首先與印公言明:經濟等責任一槪不負、不管,惟一心一意領眾修學,印公當卽俯允。他在住持期內力倡戒行,特重風氣。住眾在這樣的感染下,大都奮發自立,精舍學風激揚直上。他是個只顧本分不重門面的人,因為太顧本分了,簡直忘了門面是囘什麼事。他始終沒有一點靈詐氣習,就因為他不會塗飾門面,所以賺虛榮、攀大緣的本領一點也沒有。帶著這種性格作住持,表面上決不會興得轟轟烈烈的,而實際却做得像像樣樣的。
他時常說:「我不想做住持,亦不怕做住持」。這兩句話聽來似乎矛盾,其實,並不矛盾。想做住持是貪心,怕做住持是懶心。他是個絕對反貪反懶的人,所以纔不想做住持,亦不怕做住持。這種態度,我認為太正確了。制得住貪就不會「潛使私圖」,撇得開懶就能夠「見義勇為」,這是他的存心與作略。抱著這種精神當住持,做起事來也就少畏縮、少顧情面了。他平生重慈恕而不講情面,所以碰到有傷大體的事,他就要依照律制處斷。這種「莫將佛法做人情」的正氣,真是可佩!據我平日對他觀察所得的結論:心量大而心術直。因為心量大所以能養眾,心術直所以能警眾;能養能警,所以許多紕漏就堵住了。他在直心的驅使下,卽使上輩有不當處,不管直諫或婉諷,他總要說的;同輩下輩,應說的當然更要說了。我時常暗地裡讚歎他「有古大臣風」!他也實在當得起是個「法門忠臣」。這個法門忠臣的特徵!大處不把話人說,小處不怕人說話。這是他一貫的志行與氣魄。
他作住持不是為了想要廟子,而是為著住持佛法;因住持佛法而住持廟子,這個廟子裡纔有佛法。將住持佛法看得比住持廟子來得重要,一遇到不能推行佛法時,他就寧可不住廟子。他在大陸上曾經有過住大廟的機會,就因為不能實現他的佛法理想,毫不顧惜地摔却了。他能從敝風腐習中衝出來,全憑這種不受籠絡的見地。我們都是自幼出家的,對舊叢林裡的利弊都看得洞若觀火。就弊的方面說:由私情蒙蔽所卵翼成的子孫氣息,我們都感到無比羞辱。他雖然也在幾處接過法,但絕不為其所動。至於我呢?連邊也沒著過。他接住福嚴精舍,印公從未把他當子孫看,根本就不談付法接法的那回事。說也奇怪,我們這班人都不想要廟子(從某一意義說,這是個大缺點)。就拿他說吧,他總是抱著作一天住持盡一天責的觀念,一交卸了,什麼也看不出為自己留一點餘地、退步。這是他永遠保持住那種瀟洒神情的主因。中國近代的出家人,除了極少數的,住廟子大都存著要廟子的心,住持佛法的心冷漠的很。這種情勢一形成了,處處就要為自己留餘地、留退步,家族式的傳承是這樣產生的。中國佛教一半衰困在這上面。這種情勢他最痛心,所以住廟子絕不想要廟子,家族意識一點也沒有。因此,就自然地作得經濟觀念清楚,男女界限分明。
近幾年來,我時常有種感想:創廟不難住廟難。因緣成熟了廟子立刻可創起來,然而,真能將廟子住得好就太難了。這就同築城容易守城難的道理一樣的。廟子要住得好,一定要有苦守圍城的精神。住廟子沒有「警悟心危獨傍梅」的節槪,法王之城就要被情識之敵攻陷了的!現在許多廟子很難興到十年二十年以上,其原因就在於做住持的大意或任意,不曾養成一種警力與進力。續學長的警力與進力特別強,他所住過的廟子總有番規模、影響留在那裡,作為精神與行為上的提激者而不使其衰下來。福嚴精舍大體嚴淨就是個例。在現代說:以我所見到的住持人材,他算是最標準的了。這裡,讓我借句經文讚歎:「不虛作住持莊嚴!」
三、熱心教育難得
他受「僧教育」的時間很長,得到的利益很深,所以特別重視。「抗戰」期間,他就獻身僧教育,「勝利」後,對佛教文化及教育同等關心,同樣著力。來臺後,提倡而興辦僧教育,更加不遺餘力。四十七年春初,無上法師禮請其往靈隱辦學,其時,他正鬧著腦病,為了成就下一代,毫不顧惜地承諾下來。他的教育宗旨:法、律並重。法的方面先講淺明的,(戒)律的方面特重於根本。他在律制上耗的心血很多,總覺得很重要,所以,一辦教育就特別重視它。他的重律觀念,據他自己說:是受的慈舟老人的影響。他做人固執,教人謹慎,這都是持律者的一向作風。僧教育在律制的維護下,教的和學的都受到適當制約,學風就不會壞了。不從律制的本質─制我和眾─著眼,光是側重經論的授受,決不能盡到「攝僧」責任的。僧教育以攝僧為第一,他心心念念忘不了攝僧,所以,也就時時刻刻倡行律制。跟他學過的人,學問才識儘管有高低,敬律之心大抵一致,這多少對佛法有補的。
五十年春初,他率領靈隱畢業僧至福嚴學舍昇學,課程方面以經論為主,因為學僧對律儀已有基礎,故特重於理解。重律而不輕法,他就這樣的超脫貧陋與狂妄。我們於閒談中,時常交換僧教育意見,他主張僧青年要長期而次第的學下去,切忌少學多講,我最贊成這種主張。他一生最酷愛僧青年,只要他們向學心切,他總是拼命講說,忘盡自家病苦。我非常關心他的健康,一見到他臉太紅了(高血壓),總是苦苦地勸他休息,讓我代講,但很少接受過我的要求。「倒死在講臺上總比病死在床上好」,他時常這樣說,這種勁兒夠強的。我偶爾和他說笑:「做軍人的預備死在戰場上,國土纔保得住;做法師的預備死在講臺上,佛法纔傳得下。但是,我絕不希望你拼命得太過而倒在講臺上啊」!他出家具有死在講臺上的願力,在家一定具有死在戰場上的氣槪,這種性格,出世入世都有可敬的。他講學他做人都具有一氣到頂的氣勢,這股氣勢一直鼓舞著我!
僧教育生活相當清苦,悲心差熱情低的,很少耐得下去的。有的人卽使耐得了,也要弄得非病卽弱,這種人雖不離開僧教育,事實上已極感乏味。中國僧教育就這樣崩潰下來。續學長在悲心的鼓激下,一切清苦都忘盡了,所以一有辦學機緣,他就絕不錯過。他辦僧教育總是在清苦、辛苦中過活著,晚睡早起,作先息後,從未馬虎一點。在這種精神的提警下,學的人就不會惰弱下來,真活真明的資質纔會慢慢培養出來。出家沒有這種資質,結果不是墮於枯寂,便是陷於貪癡。他見到了這,所以教起人來總是重活重明。他這樣做,是受了虛大師「講學以明心為切要」的啟示。
據我的經驗:在僧教育中長期耐得清苦、辛苦的人,總會有點成就的。反之,就談不上了。辦僧教育最怕的是個「倦」字,一倦了就要退出這個圈子,向外面爭著找東西了!東西找得愈多僧教育意識愈益淡薄。許多退出僧教育的人,一談到僧教育莫不神枯氣索,絕不想回到這個圈子裡來,就是個證明。受過較為像樣的僧教育的人,時時以教育自負自勉,說的做的總比尋常人高幾籌,這志行一鬆下來,一切便鄙俗不堪。所以,沒有安慮聖教仰體聖德的決志決行,沒有一個不搶先從這個圈子裡儘速退休的。在這種風氣下,受過僧教育而學有根柢的人,就慢慢荒疏了;沒有受過僧教育的青年們,就絕難受到良好教育。談到這裡,真令人不寒而慄!最重教育的佛教,竟淪墮到現在這般最不重教育的慘境,我們捫心自問能不愧煞無地?!
續學長具有安慮聖教仰體聖德的決志決行,他始終在這個圈子裡只進不退,成就了許多青年,也掃盡了自家鄙俗心行。在任何時代要為人為己,不掃盡鄙俗總是枉然。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掃盡鄙俗,紀念他,不從這個特色中體認他,決不會知道他為何那樣的熱心於僧教育。
四、持身認真難得
他的生活不做作,也不隨便,令人看來總是一片真實。我起初和他在雪竇相識時,一談話,就領略到他是個真性人。相處稍久,對他的行為益深賞讚,於是自喜為得一法門知己。我的個性偏於陽剛,處事激直而少含蓄;他的天性富於寬柔,處事溫潤而多啓發。我因為受了他的寬柔的調節,烈性纔算緩和下來。但是,我的陽剛氣質決不肯給它消失掉。他雖寬柔但絕不陰柔,做起事來總是光明到底,決無半點若明若昧的態度。因為他這樣我特別恭敬他。他與任何人相處總是處處露出心肝來,我是深深見到他的心肝的人,他也深深見到我的心肝,我們就這樣底成為肝膽相照的法門知己!
他的學問、才能,人大都學得上,他的那種誠厚天性,實在太難學!我念念忘不了他就因為他的這種天性。做人做到誠而能厚,厚而能誠,則能於渾穆坦蕩中廓清一切齷齪詐虞。發大心持大節的菩薩,沒有一個不是誠厚得出人意料的。菩薩道的開展、深入與普及,全靠這樣的誠厚的感應力。厚了則能以福涵人,誠了則能以慧照己;涵得了人纔度得了人,照得了己纔破得了己。續學長是個能涵人能度人、能照己能破己的人,他能這樣全憑誠厚二字。他從誠敬中制心用心,故一切表現末不認真而著實。認真的開始─不讓身體隨便亂來。學佛法,在學三學的同時,也特別重於「修身」。廣義說,身是包括心的,修身當然包括修心。身心是住持佛法的根本;持得身心纔持得佛法;持得佛法纔淨化得身心;淨化得身心纔淨化得一切。續學長的認真持身,就是為著淨化身心與淨化一切。
人間最急需的是真淨僧,這必須認真纔造就得出來。一個認真的僧團:卽不浮騖,亦不消沉。不浮鶩則決不向外亂闖,不消沉則決不自甘昏蒙,有了這種信行,任何魔邪也粘不上。因之,就不會「冥冥中墮行」了。僧團中的領導者,不曾冥冥中墮行過,這個僧團的鎮邪作用纔夠強。最有力的僧團總是鎮邪作用最強的僧團,佛法的根柢就從這上面蓬茁而奮展。續學長與我相處二十年,他過去的一切─從出家到逝世─我都審細地注意過、考驗過,從未發現他冥冥中墮行過,這又是我特別尊敬他的原因之一。我總感到他的品格像冰霜、像澄空、像皓月,總是給人以一種鮮明而真率的自然印象,所以他到處也就自然地發生鎮邪作用。出家出到這種地步,纔算沒有孤負信施的供養。
末法時代「學教」的一成了名,除了上等根器,生活精神總提不住,鬆弛得一直向下坡。這便是持身不認真。續學長是學教的,最了解這種情況,所以最不滿意這種生活。他生平弘法而不忘律,動機就在於以(戒)律而制身、持身,這所以他纔會認真的。我和他能夠建立永久性的真感情,全是由於彼此間儘量說心底話。一個人在無防無忌無隱無飾中多多與這樣的法友把晤,精神上纔不感到悶寂。出家不交上這樣的法友,情念決不會昇華的,法門中就難以著牢腳跟。沒有直心至性永遠交不到像他這樣的法友;我交到了這樣的法友却偏偏先我而逝世,我雖能以佛法制情,但終不能因佛法而忘情!
五十五年五月十四日寫於警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