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續學長主編海潮音,對佛教文化事業總算盡了一些力。他為著增強道學起見,撇脫一切,發心於青草湖靈隱寺掩關。他決定這樣做,我們無法改變他的意向,但我們的心頭從那天起就多少感到沉重!在任何時代真發心為佛教做事的人,只怕少,不怕多;尤其是這個時代,真發心的不易多得,少了一個,佛教文化事業就立刻感到虛弱吃勁!

掩關,是「阿蘭若比丘」的作風,這須要「戒」「進」具足者才可做到。修阿蘭若行的宗旨,在於少欲、知足、淡泊自得,與世無求,也與世無諍。在這個「諍見」最烈的時代,倘有幾個比丘能夠做到淡泊名利與世無諍,也確能給「諍心」重的佛教徒作個示範。學深者其見必正,見正了,其行必真。真學正見的比丘們,只注重內學外學之辨,決不妄逞意氣。把學與見看得極其重要,從學與見中陶鑄成正確的觀念,生活宗旨才得落實。從落實的生活中修學佛法,才能一步緊一步的踏上正道。所學純、所見深、所言切、所行正,才能在化他方面生起實際的感召作用。深刻的悟入與平正的表現,這是比丘們應具的內持外化的基本條件。

以必通之心,究垂絕之學,把心貼在學上,把學融在心中,以學力運用心力,以心力體察學力,層層深入,層層透悟,層層推開,生活在層層的上進中,生命的真價值才能越累積越多。我們要在生活中解開生死之結,不可在生活中再拉緊它。從生活中創造淨善的慧命,從慧命中履踐正當的生活,做到生命與生活的統一合理化。自己原諒自己,圖便宜、討巧,是決定做不到這種地步的。透出常俗的心思、志趣,我們的生活始能闢出一個新意境、新路向、新作法、新風格來。用力生活的人,前進才有新的開展。力致者學明,志切者思通。從艱晦處求深入,學必成;從辨異中求發揮,思必精。談到學與思,我總覺得現在佛教界太貧薄,拿定宗旨在佛法中埋頭苦幹下去的人太少,所以,也就難怪佛教界貧薄得這樣難堪!沒有確定正當生活的宗旨,便始終陷在虛浮敷衍中偷生,這叫做耗廢人生。「與鹿豕遊,與木石居」,而能成其德全其性者,全在拿定宗旨勇猛的生活下去。我們能夠生活在赤裸裸淨洒洒的意念中,才能做成正學,養成正知,然後自家的一切才無不歸於正。現在的確需要有幾個大清明、大骨氣、大綜合、大通豁的善知識來勵導我們,我們的路向才擇得清楚。但是、要想貫澈旣定的宗旨,不帶一點強固性、執拗性,是絕對不成的。從事行的方面實踐佛法,要顧到人情;從理解的方面實驗佛法,不能顧人情。不抱著破釜沉舟、孤軍深入的決心,沒有不被人情絆住腳、奪去素志的。要不空過此生,先要不放鬆此念,從落實的生活中看緊這個念頭,念頭才不會偏。沒有正念,便要欺誑自己,欺誑他人,我們的一言一行,對自他總多少帶點欺誑心理,因此真學正見難以成就。沒有真學正見,真性情和真力量當然不會產生出來。剿絕欺誑,照顧正念,一種新的生活才會表現出來。

現在弘揚佛法,絕不單是學點平平淡淡的學問,做點熱熱鬧鬧的事情就夠了的。佛教的問題無限的多,在這無限問題中有許多都是非常重要的,在靜中仔細思察一下,就立刻感到非常嚴重!沉潛在問題當中,才會弄清楚問題。問題的關節打不通,思想便不會開明朗豁,行為也不會合乎正軌。問題是從事實產生的,事實是問題的根源,研究問題才能理解事實,理解事實必須研究問題。從問題中濬深思想,從思想中解決問題。思想有力的人才能接受思想,蘊化思想。問題是那末的難,事實是那末的多;非有明確純正的思想,是根本談不到解決的。我們都是注重佛教問題與事實的人,旣不肯隨聲附和,又不能轉衰為興,在進退兩難中討生活,浪費光陰,空耗精力,這還事小,最可怕的是我們的理想也漸漸被現實的事實給搞模糊了;理想一模糊,精神便開始墮落,身體便開始懶惰,結果成為「生活之蠧」!枯爛了骨頭裏的力,氷冷了血液中的熱,停滯了意識上的思,這是人生最大的損失。做事做疲了,不立刻振奮猛進,什麼也做不好。治學厭倦了,不當下憤發求通,學力決不會增進。續明學長認清現前佛教的情勢,決非盡其在我所能濟事。一切打不開、做不通,所以他才索性放下,把定信念,退而增明其道學,以求將來更有能力負起佛弟子的任務。我每逢和他談起,他總是說現在天不管、地不管,索性拋開一切,先著力熬練一番再說。古今善知識學道之初,莫不抱著大死大活的誓願,大死——死盡偷心——,大活——捉緊慧命——。不劃開舊的決不能抓著新的。死不透,活不透,昏迷在不死不活的馬虎狀態中,這種人生實在是沒有價值!現在續學長想從大死中求大活。我很早就感到:現在佛教中要出幾個大死大活的人才能警醒俗常,這是我希望續學長要死到底活到頭的心願。

在繁華聲色中能站得住、做得真,這種根器到底不多,在清淨道場中能抓緊著生活、抓緊著心,這種行人亦不易見。在擾攘中修學無成,我們有個藉口,說是環境誤了我。在寂靜中修學不成,這不能說環境誤我,而是自誤自。不肯自誤自,而且還剋意自困自解,這是最有胆氣、最肯承當的志幹丈夫。究學踐法,要把握著「冷」與「猛」的精神,有冷靜的觀察,才有猛利的悲願。決定性的純善力量,是從誠正的戒進行為中才能產生的。我們決不敢說自己的行為已經成為純善的典型了,但却不能不想做成一個誠正純善的典型的人,因為人沒有做到純善之地以前總會有退墮的,一旦認得清,做得實了,就不會退墮了。成己,是使自已達到戒進無缺的別名。要成己,必須具足深觀真慧,對情繫一腳踢開,才能提起正念騖直地向前。沒有踢開過、提起過,始終祗做得個外富麗而內空洞的門面漢;祗能踢得開而不能提得起,那是凡俗根性;旣能踢得開而又提得起,才是三乘學人的作略。在踢開以後還沒有能提起以前的歷程中,這要用無限苦心與無限耐力來支撐自己,強化自己。此中修練功夫,續學長當然比我體透得圓熟。

修學佛法要沉得住,慧根才植得深,慧力才發得大。我們要具足大涵力,才有大展力,人總想展開的,但沒有大涵力,則終竟展開的不夠大。大涵力,全從苦思冥悟中得。從苦思冥悟中透出來,才有無邊光景一時新的氣象。我們沒有得到打不瞋、駡不怒的忍力,總不能切切實實地化導有情。要得到打不瞋、駡不怒的涵養,且先住阿蘭若,修無諍行。在閒靜中打併精神,修習止觀,閱讀三藏,確實易於見功。能耐得淡泊和寂寞,從淡泊寂寞中才能養成大的觀照力、思維力,許多被人遺忘或忽略了的問題才會發現。古老的問題,是新思想、新力量的來源。不瞭解古老的問題,新思想、新力量是無從產生的。在寂靜的思維中,把佛教中許多古老的問題重新研究、體解、融貫一下,引起我們對它的興趣,因而重視它。這工作最值得做,最需要人做。續學長正從這方面著手。

一直生活在道與學中,不被無謂的事物遮蔽著我們的思想、視線,這才是個立得住的。有少數人能立得住,多數人才跟著立起來。不先從立字上穩住腳、著番力,決不能做成個像樣的比丘。如果我們僅在理論上與一般人持有不同的看法,而在行為上還是採取圓融、隨緣的態度,這樣做下去於佛法究有什麼益處,真是難得說。對時代的惡習撇不開,終究要被它吞滅了的,這就同螞蟻爬糖缸似的,糖是吃足了,但渾身却被粘住了,只得糊糊塗塗地死在缸裏面。過去的我們同螞蟻爬糖缸一樣,粘死在裏面的不知幾多,幸而掙脫出來的已是肢零體殘了!今後的我們絕對再爬不得!續學長的生活宗旨拿定了,他已經不爬糖缸了,我們呢?

要想做個立得住的比丘,必得具足大宗師的識見,大祖師的節槪。從體解教義說,大宗師佔先;從實踐行願說,大祖師為強;聚大宗師與大祖師於一身,才能說得真、做得切,對今後佛教或許會起點作用。大宗師、大祖師有他善巧的一面,也有其剛正的一面,他們不但是適應環境,而其實重在應導環境,適應環境是和而流,應導環境是異而矯。世間所習尚的是俗,佛教所崇拜的是道,以俗遮道是凡常,以道化俗是悲願。人類信仰佛教的動機:是厭同而求異,佛教得流行於世,端賴保持其異於世俗的觀點。如果人們都覺得非同於佛教的異不行,而佛教的異就變為人們的同了。由佛教的異變為人們的同,這須要我們善於識取佛教異於世俗的所在。爛熟的路我們走不得,要自己開闢出荒涼的古道讓自己走,也要引導人家向上面走。這條荒涼的古道,本來是最寬坦穩正的大道,因為識得走的太少,我們便陌生了。世俗的路子走熟了,雖然有時也想向這條陌生的古道上走,但因信念不夠,情操不強,走了一段便退回來。怎樣使自己和大眾一直走上這條「古仙人道」,這是一個最緊迫的問題。這條古道闢不出來,走不穩正,便誤了自己和大眾!續學長正在用力闢這條路,我們也準備好和他一起進闢這條路,他能保持著現在的邁進力,我們也決不會退下來的。

這條古道走熟了,庸俗醜惡的做法,便不會從我們身心上現行。對治身心,維持道場,總要在古道中著實體驗過一番,才會造成正確導引的影響力。在道上立得住,在事上才做得穩。立得住、做得穩,才能做個法王忠臣。我對於古今大德「建一日道場,立百年規模」的深遠心慮,總是神往不已。身心是最現實的道場,從身心上建立起常準的規模,人生才會從落實中穩步上進。思想如不從這上面紮根,始終在輕飄蕩漾中討生活。佛教愈衰,我們愈要拿定宗旨做下去,有真正的活力,才能做出像樣的事來,也才能為佛教盡一點轉衰為興的力量。自己姑息自己,是決做不出真實的力量來的;自己奮勉自己,才做得出真實的力量來。在小環境中想構成像樣的思想體系,是椿最難的事,但祇要逼著心向佛法的深處鑽、真處做,功候一久,思想體系便構成了。續學長是知道自己奮勉自己的,這番話是我對自己和不知道自己奮勉自己的人說的。

法門淡薄的時代,沒有真切的沉痛感、悲憤感,決不能行道,不能治學。時代的影響力、啟發加不夠,我們往往容易陷於自滿自足。庸俗中的佼佼者,不著力向高深處發展,向平淺處體察,沒有不變為佼佼中的庸俗者的。佛教文化有其絢爛的一面,也有其淡薄的一面,我們關心於它絢爛的一面,更不可忽略它的淡薄的一面,否則、絢爛未能做到,可就淡薄得更可憐了!

在佛教道學普遍淡薄的風氣下,想要做成結實深厚的道學,這很難得的,不管誰,我都是恭敬讚嘆的;不單是續學長!

我從前沒有拿定宗旨在佛教中做下去,所以對於道學毫無成就,由於續長現在的發心致力道學,使我感到也非要提緊腳步趕上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