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的特徵──憂患,我們一生下來就被它纏住了。這個世界少數人的特徵──知道憂患,在憂患中精思細慮而創發一切、完成一切,這樣看,憂患就成為構成這個世界的人類的一切文化的動力了。如果這種文化的本身所含藏的憂患意念特強特深,那末這種文化的持續性、透徧性就愈久愈遠。憂患事這個世界的顛撲不破的事實,因而洞燭憂患的人所創造出來的文化就極其真實而圓徧,所以能流行得愈久愈遠。憂患是一串串的截不斷的逼人的煩惱問題,文化──尤其佛教文化全是為著截斷這些問題而創發的。知道憂患是文化之母,才知道它的價值是如何的大。旣如此,我們應該怎樣感激而體念它?

我們首先要徹解佛教文化的濃烈的憂患意趣,身心才能貼在苦行苦思上賣一輩子勁。佛教特重苦行,其宗旨就在養成學佛者的接受而深入憂患的強大能耐;佛教側重苦思,其宗旨就在養成學佛者的觀照而徹悟憂患的真切知覺。佛教中的一等大師,憂患感總最銳最旺,他們的苦行苦思一直到頭,全靠著這。世間實相──有漏,顛倒、妄作、自私,是有漏的特徵。有情在有漏中卽是在憂患中,肯定有漏卽是(一大)憂患,這是佛教最徹底的認識論。必須理解一切有漏儘是憂患,信任世俗的心才能轉為信仰佛法的心。憂患是內與外最無情的打擊,憂患感是內在最有力的警練;勤於以憂患感警練自己的佛教徒,其精神氣勢就會常活在力頭上。憂患感就像一把最尖銳的金剛鑽一樣,惟有這把鑽子才能鑽破而消滅一切憂患。不用憂患感作為心頭上的大防禦、大戒備,我們準會被一切情染活活地絞殺掉的!因此,須臾總不能離了這。「見道」從無常、苦等而悟入,這多少總帶點憂患感的。沒有憂患感的佛教徒,無常、苦的意念尚養不成,還談到想見道嗎?

憂患說明白些就是苦難,有情的最大苦難──生死相續,這是有漏界無盡無已的一股浩浩大流。有情對這股大流抱著兩種看法:一是拼命地跳出來──小乘,一是儘力地住下來──大乘,儘管其看法不同,而對這股大流總帶著無比的憂患感凝視而掃視著它是相同的。在這股大流中不遭險惡太難了,太可貴了。舉喻說,如像風雨交作的黑夜中,一個人推著一輛獨輪車,向著狹長而危險萬分的陡提上走去,兩邊儘是滾滾洪流,如稍一大意了,人與車就會立刻被捲滅了。這輛車、這條堤逼著我們非推非過不成,我們推這輛車過這條堤的唯一保障力是憂患感;我們將這輛車掉過來再在這條堤上推來推去而從不失事,也始終是靠著憂患感。

一般人欲樂想特重,而聖人憂患感特重,雖然世間聖賢也多少享點欲樂(佛教中在家初、二果聖者相同),但他們畢竟能以憂患感抑住了欲樂想恣縱性。所以憂患感能否貫徹就成為聖凡的分野了。世間聖賢所憂患的是:人不能由「士」而「希賢」;由「賢」而「希聖」;由「聖」而「希天」。世出世聖者所憂慮的是:有情對生死之流截不斷,對諸法實相見不徹。本來,就大聖者的自證境說,是毋須而且也超脫了憂患感的。然而,大聖者總不離憂患感的,於憂患感中清清楚楚地想,切切實實地做,濶濶大大地看,磊磊落落地捨,這是大聖者的通性。我時常這麼想:大聖者都是最善於掀起憂患感的人,由於憂患感掀得特多特猛,所以他們才具有直趣憂患的大勇氣。我們要學聖者,應該先學他們的憂患感,因為一切聖者起初無不是以憂患感為學道、入道之門故。學聖人最難學的是憂患感,所以我們應該先從這最難學的地方學起。因此,我聯想到沒有憂患感的人,聖人就學不上了。

憂患感是惡念的制力,我們憂患感一深了,當惡念剛要萌起時,就會立刻將它圍剿掉。心行上的掃蕩力──憂患感,我們的心行在憂患感的佔領下,惡念固然難以作梗,就是大善大德也毫不留戀的。從現實的無盡缺陷與苦難上看,個人的這點善與德與這些總和起來比較一下就等於零了,算得什麼?這麼一想,孤負心,慚愧心,痛切心,殷重心就會湧發不已了。懂得了憂患感,才懂得惡絕不怙、善絕不矜的哲理呢。

憂患感是最困人最苦人而最熬人心血的一種心思,常人決受不了的,要深化而堅化這祗有極少數的非常人才能。憂患感中所緣所念的儘是憂患印象,砍斫、衝殺、流離、呼籲、號泣,是憂患印象構成的背景。這是無限的熱的血淚與無盡的冷的血肉交凝成的!聖性聖力半靠著這。最有力的人都是最能抓緊著憂患感的人。心著在憂患感上才不會鬆懈而放逸,而麻木。假使心不著在這上面,任他天大力量也不能替我們抓緊著這;抓不緊憂患感的人,一切真力量便永遠抓不住;抓不住真力量的人便永遠不能出人頭地──作聖人。憂患感確係發揮而統攝一切力的中樞,歷史上最有作為的人總是最富於而最善於活在憂患感中的人,所以他們所發揮而統攝的力量就無與倫匹了。

真怕憂患的人,就不會讓自身再造憂患,因而他自身不為憂患所縛。小乘的厭離心由此而起。真有憂患感的人,才肯使自己處於憂患中,因而他自身就永遠活在憂患中。大乘的悲願心從此而起。學佛法,看到或觸到現實的一切,都要以憂患感正視它,透視它,厭心與悲心才會相互而生。若是沒有了這,厭與悲就無從談起了啊!

我們不享樂絕不要緊,不懂得憂患就不得了了!佛教全因憂患而產生,憂患感是佛教徒不可或缺的根本觀念,把握著這才把握到佛教的特性、命脈,我們應該牢記而體念著。

五十一年五月三十日驚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