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老伉儷(周宣德居士、周胡安素居士)本月度八秩晉九誕辰,值得慶祝一番!因為幾十年來,他二位把所有的都獻給了佛教;對佛法的深義,也致力探索、聞薰和體認到的,不遺餘力的表現、發揮、倡導著,不落門戶,開豁知見,對現代中國佛教固陋濫浮之風,多少有點啟示。

修學佛法,論知見、談行持、說發心,認不清、轉不了世俗情見、智思,終竟是浮光掠影,迷惘、空洞而虛脫,對自他及世間,都缺乏實際補益。世俗生命的原動力——情。世間一切的興起、變動、翻覆與毀滅,其根源都離不開情的躍動、勃發,「見」的制宰、橫肆。情與眾生的生命,無始來就形成一體兩面;情,薰成了生命的業力與本能。一般眾生的嚴重缺陷——情質甚於理性,旺熾得如火般的情,總是把生命血氣煽動得熱灼焦渴,奔逐馳求所戀愛的一切。人間世人際中的一切串習、活動、造作,都向這裏集中競賽,也從這裏火拼攫奪,砍殺搏鬥,這,起因於:情的迫發,見的逞快。人類最大的錯覺:情看得太真,見執得太重,無量的劇苦大惱,無一不從這太真太重中釀萌而迸發出來。有漏的情,受了無明的誤導,構成錯亂顛倒的業行,流轉苦海。但從另一面看,情,是有為之力源,理解到情從緣生,了無實性,勘破了情的痴著性,則豁得開眼、掉得轉身。

人類最重視的莫過於命,命的動力不離於情,滅絕了情,生命的動力也就終止了;換句話說,生命被斷滅了。對生命情感、情著最極強烈,認定最有價值、最有意義、最有力用的事理與學術、基業與聲譽等等,必須透過生命的創作、表現、發達而完成,對這總是不甘心的。力求上進一息不懈的人,正是這種不甘的反應。因此,大乘佛法應導眾生意欲的方便:不斷情、不戀情,以情攝化,以智轉化。菩薩最獨特的見行:最善於用情,也最能制情、練情(操)。從智觀、智警中把情用活了、正了、善了、廣了,身心則能不滯於情,不為情誤,藉情弘佈佛法,修為佛事。智光導轉了情見,情見不障於智見,於情見中勘驗著不畏情、不溺情的氣概與本領,三業便能的的歷歷與空淨、空廓相應。於空淨中自察、自印、自持、自依的意念熟悉、明決了,則自然地過活得淨化磊落,不粘不脫,大乘人的氣魄與身手,端憑這麼樣運用得挺實而靈誠。學大乘法,情與空配合、契合得深確巧善,大乘道的具體精神:「不盡有為,不住無為」,始能從恢廓積極中令人腦奮神暢,刮目相看。

周氏老伉儷真個把情看空了,空得清淡而平寂,所以,看來快屆九秩高齡了,依然耳腦聰敏,氣神安穩。在這裏,我想透露一則消息:他二位台北的住所——「淨廬」,據說其命意:效法「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的維摩居士,這番仰效,夠人深省呢。

生命透過了空的察照、體悟,情私逗不了、惑不著,命的怖畏感減輕了,法的欣樂念增強了;法,薰成了生活習性,踐持為生命律軌,心念、心思與心境,則平直起來了。學佛法,不論僧俗,把個直字用得不離心底念頭,說的不敢虛誑,做的不敢賺取,存的不許混沌,學的不肯迂就(無義無愧),這樣的堅持「正方便」,不詭不激,斥倖斥狂,苦不怕、樂不逸,三寶光明燦現明導得不疑不隔,決定性的正人面貌與心腸,就有分了。人格的琢磨、表現與成就,都以這樣的分為基因。凡能於佛法中生根發力:致力轉(劣)根(為利根),盡力(培)造(他人善)根(大根)的,這種基因都修積得正大、淳厚而充廓。

「正道」中的「正觀」——「無得」,「淨心」中的「深行」——「無礙」,就從這樣的充廓中領悟而通融。「直心是道場」,正是這一意境的應合與豁露。安得著心明得透眼的,沒一個不透過這樣的應合與豁露。善於運用「直心」的,神態與心念總運持得寬溫敬柔,不同於尋常的偏激躁亢之直(「訐」或「直率」)。他二老這方面的涵養可夠了。但是,他二位的談吐評騭:是非分明,邪正的辨,「擇善」不讓的那種精神,又令人感到質直了;倡闡、保持、發揮淨純性的佛法,總得秉持著質直性才成。心,平直得藏不著「我」,法,才能把心地治闢得開闊通暢,與十方三寶直通聲氣,直勵而直發身心,不向諸佛乞憐,不使眾生受累。

抱定著不乞憐、不受累的膽識與心術,真念佛、學菩薩的,總是先這麼肯決,愧策自己。從這種志性中穩立腳跟,挺起脊臂,振開膽魄,願誓、願德與願量,徹貫激發、涵消、展擴得隨緣隨分,盡身盡心,惱刺逆拂中不暴不悶,安適順遂中能惕能慮,應荷的生死以之,應捨的立刻放下,健性便刷脫了餒性怯態。健得欲不著,願不忘,願誓與願威,損減了戀著,慣護命根的老舊習性,奮勇熱切得不憂不顧,直(投)效直(感)赴的新精神、快步伐、銳意勢,則怎也遮攔不著,挫退不了。菩薩大行的植根發端、立志決性,總是這麼紮實考驗,精誠鼓勉。絕不誇大而絕對的現(前悲拯智導的事)實表現、表率(而不矜炫),乃是菩薩行的實際標幟;菩薩道於一切時空中成為一切眾生最急需、最渴望的原因,在此。從這裹的實體認,堅強責成,不自高自卑,能自當自荷,不求(自私、自誑、自誤的世俗)靈感,當下淨化,當前健化,佛法最純正的不共特質——性空無我,最積極的不(撓)縮特行——捨己為人,才會從我們身心上次第增上地體持得著,發揮的開。否則,便困陷在虛妄識情、幼稚兒戲中,雜而孔脫不掉,大苦惱受不盡!

健的啟示:不在乎、能頂當,忍得了、化得盡,嘴臉與胸懷寧貼而溫厚,不說怨話苦語,不盤細故雜念,一味坦蕩,一片忠藎。菩薩的健非同小可:貫徹於平常及非常,肝膽與佛法交融一體,相應無間。只須如此把著、體著,學空不速證,覺有不急了(生死,中國佛教太著重個己了脫生死),面對人間的眼光與氣象,便健得什麼也遮不著,奪不去了。

願上的健性夠了、決了,懦性、亂性與(慢)狂性,斥治、調伏得果毅謙虛,事相上不依違兩可,理性上能汰絕蔽昧,身心上操守的、流露的、修為的,一切的一切,盡向有為上發心,無為上會(息)心,世俗雜染漸薄漸消,出世清淨日增日新,語默動靜中則能安頓、能開廓。從安頓中洞照身心無實、無我,有業有報,作(廣義的)淨業而不戀求(福、欲、空樂)報果,深警猛覺,惑不著,則無畏。從開廓中琢鍛身心不玷、不惰,能捨能護,行正法而不學習(依仗)邪外(者,必為邪外所惱!),大奮久荷,敗(壞)不了,則無限。世法中活脫脫展得身手,敞豁豁呈露胸襟的;佛法中虛默默化融氣習,坦蕩蕩供獻世間的,一發心,總是注目注力於這樣的無限無畏。

啟導、遵循而提持這種無限無畏的:幻的人生觀,淨的人生行。佛法、全從面對現實指出問題,討究問題,解決問題;不逃避,也不對現實問題含糊了事;把一切問題的核心、焦點。剖析而說明得與事實了無差違,這是諸佛出世的本懷(之一),也是佛法不共世學的特質。人間世一切問題的核心:身心。古往今來(今後)的種種砍殺爭鬥、惱迫患困,演續綿綿,攤開歷史計數計數,統計統計,那一件不發自人類身心?又那一件不影響人類身心?這癥結是什麼?還不是身心。凡愚的世智俗情:身著「欲」,心著「見」。「見」為「諍」因,(愛)欲為「爭」本,人間層出不窮的災難禍患,無一不是這麼釀造而爆發出來的。

佛陀從智覺中徹解身心如幻,以此如實徹覺開示世間;而又教人從如幻的身心中發(不執)身發(無量)心,根性利明的,一聞到這種開示,透過了理性的思辨、證驗,事相的核審、明見,面對一切則不再玩幻、著幻、為幻所困;於幻中施為而導應得懇切的當,靈健的身手與光淨的眼臉,就這樣到處用得上、看得明,事事向因果中求——不為己求,時時於因緣中償——償個不盡。

周氏老伉儷八秩晉九誕辰,我把上面所說的,歸結成四句話祝福他二位:情空得澹泰默融,心直得脫落通豁,願健得雄和毅沈,身幻得決絕奉獻。

民國七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晨於驚危室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