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最平凡而最有活力的東西,人間是給人類表演各種平凡節目的場所。釋尊是最平凡的人,因此,他在人間不過做了些人所不願做的平凡事而已。人與人間在一般宗教者看來,總認為太平凡,超越平凡的人間到不平凡的天上去,這是他們一貫的宗旨。而釋尊卻從煩惱不厚不利的兜率天降生人間,這象徵著平凡的人間實有莫大的價值在。
釋尊出世時,正是印度遁世林棲風行的時代。這時除了邪見、詭辯、無因論而外,大都是崇尚苦行、禪定,計生四梵天、四空天為湼槃,對人間總存著極端的擺脫觀念。生活在人間,而心眼卻時刻繫念在天上,對人間的一切疏忽了,任何積極的道德行為都不能發揚出來。古代印度固有的宗教與世界其他宗教性質——欣上厭下是相同的,這可稱之為「天本論」。釋尊卻側重在人間,可稱之為「人本論」。
《增含》卷十八「我(釋尊)今亦是人數」,率直地把自己的身份標明出來,與一般神教的領袖們自稱是上帝的兒子、使者,來一個根本區別。與慢見相應的宗教領袖者,總想抬高自己的身份,以上帝為自己的父親,以人類為自己的子民,這顯然含有層層節制的主奴觀念。釋尊自稱是與一般人相同的人,不倚神而自卑,不傲人而自高,從平凡真切中把人和自己看成一樣。
人不想掩蓋人最難,不肯掩蓋人而普遍的承認人的地位同自己相等,這先要自己肯做一個極平凡的人,讓人人都知道自己是個平凡者,誰也不對誰生起驕矜心,真誠的合作就開始了。人類的善業沒有普遍提高以前,總是平凡而苦惱的人多,世間的福德者,只能一時的以矜憫心幫助他們,而不能紆尊降貴地同他們相等。這樣,他們周遭的一切,便很少人能同情的、實際的體察出來,這是苦悶、怨忿、作亂的起因。
人類的痛苦,惟有自身深入人類中去才能徹底的領略得到。釋尊始終以最平凡的身份走入廣大的人群中去,著力宜揚人助人,人敬人,人救人的平實宗旨。最偉大的力量,是從人間的人產生出來的,天神絕不比人的力量來得大。人能做成任何偉大事業,天神只能享用福報。因此,佛教總說人間勝過天上,天上不如人間,這一肯定,把當時印度民族重天上輕人間的觀念扭轉過來。《增含》卷二十「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
根本佛教時代,肯定人間的佛是真佛,並不重視天上成佛的思想。人身成佛,這證明人的根性超越天身。人的創造力最強,創造力基於人的活動力,這個無時不動的世界,全靠活生生的無數人群為動力,沒有人,這個世界什麼都談不到。人是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因人而轉移。看清人的價值,提高人的德能,這應視為一切問題中的重點。一切事行都從活動中做成,活力越強,運用得越正確,所累積的各種價值也越多。人間是最活動的場所,如果承認一切美妙果報都從正確的活動中而獲得的話,那麼,就應該重視釋尊在人間成佛,所昭示我們的深遠意義。
始終在正確的活力中前進,不樂天,不厭人,人類的活力發揮得適當,善業也就瀰漫到人間的每一角落裏去。《增含》卷二六「人間於天上則是善處」,人間才能完成究竟善業——成佛,天上是不能的。佛法的五戒十善,惟有人能不折不扣的做到,天上就不能了。欲界的天人,一味享用他們所獲得的快樂,有時縱然也憶念到佛法,但跟著就忘記了。釋提桓因就是個例證。上二界除了大梵天(淨居天例外),都是長期的享用定樂,一切活動都停止了。從四王天到初禪天是相通的,從二禪到非想非非想天就不相通了,這全是個人的世界,由個人的定力而感得的定果——天報,這些天全是寂靜的,凍結的,過著心想極微細的精神生活。他們著重的是定樂,絕不重視於活動中廣作善業,所以他們不能稱為奉行十善者。
上界的天同寶塔一樣,一層比一層高,越高的天如同寶塔的頂一樣,坐在寶塔頂上入定,猛醒過來,驚慌失措,霎時間一直倒栽下來,當然要跌成虀粉一團。經上說:從上二界退下來,直入地獄,其痛苦是莫可言喻的。天上有的是欲樂,定樂,真正的法樂,善業樂是很少的。欲樂定樂享盡了,沒有法樂善業樂攝持身心,就必然會墮到苦處——地獄。這像豪富的子弟們,把偌大的家財揮霍得囊空如洗,必然要挨苦一樣。
人間和天上、地獄比起來,正好是苦樂參半,不太苦才能學道,不太樂才能立志,人間的特色在此。一般宗教提倡生天,不外為著享受欲樂、定樂,其實這是苦的基因。把人看得太藐小,太罪惡,人永遠搞不好這個人間,對人絕了望,生天的念頭才越發強起來。不是人搞不好這個世間,而是真實有力量搞好這個世間的許多人,都死心踏地的想生天,讓那些惡魔來主宰這個世界的命運,怎得不紊亂起來?正視著這個人間,把自身對人群應盡的力,應做的事,應負的責,抱著積極樂觀的精神做到頭,對這個世界就生起留戀心,對無數人群就湧起悲護心,厭世樂天的觀念就再也不會生起。
要減輕我們的痛苦,最好是忍受眼前的痛苦,忍苦不厭,從苦中實行善業,擴展善業,身心生活在善業中,對煩惱習氣所引起的人與人不愉快的一切事行改善了,造成普徧而正常的和敬氣氛,彼此在純厚的友誼中相涵著,這是人間最高尚的快樂。厭世的觀念是從厭人而起的,厭人的觀念是從褊狹的心境形成的,要不厭世必得要從不厭人做起,要不厭人必得擴大自己的心量。見到人作歡喜觀,這樣便不會厭人,也不會厭世了。
人對人的希望本來最高,只要人不使人失望,人是很少想到生天或靠神的。人總想從現實中解決一切問題,人的確能從現實中解決一切,如果彼此竭誠相助的話。神是人在苦難無靠中逼出來的安慰自已的力,人竭力解救人的苦難,人的眼光就不會向天上看,不會向神求援。人對人群幫助自己的信念沒有失去以前,意志與精神總顯得堅強爽快,即使受苦難也毫不在乎。增強人對我信得過幫助人的信念,提高我對人信得過幫助我的信念,在互信中見面、說話、作事、談心,這個環境裡人的心理就活化了,溝通了,就有一團精誠團結的力潛在著,或洋溢著。
人最愛人,也最怕人,把愛念淨化為深厚的悲念,讓任何人見了都不怕,都生起歡喜心,親近心,人間最需要的是這種人。釋尊的降生就是為著適應人類的此種「共欲」。只希望重視平凡者的思想,在人間普徧的生根,抹去高下冤親的我見,這是佛教的平等觀。《中含》卷二一「自貴賤他,是謂不真人法;不自貴,不賤他,是謂真人法」。釋尊用真人法看待一切人,處處以自身來作示範,讓人親親切切地體解到人的作用、德能,而能到達與自己相同的境域。人的特徵——受法,由於法的調伏、淨化,就必然的獲得解脫。釋尊在人間成佛,許多聖弟子們也在人間得涅槃,人間確是學道證果的理想處。
人類總是生活在相對的觀念中,平凡與不平凡,平凡——多數的常人,不平凡——少數的非常人,非常人對常人總存著「應為我役」的觀念。平凡者受制於不平凡者,帶著苦痛的笑臉替他作牛馬。人類的愚昧許多是由不平凡者造成的。不平凡者的尊嚴感最強烈,一味保持尊嚴的人,就同在自己面前砌了一層牆一樣,使人家永遠看不清他是個什麼人。最尊嚴的人,可能是德性最差的人。釋尊是已經剿絕了尊嚴感的最平凡者,也總是以最平凡的身份在廣大人群中露面,讓一切平凡者都能接觸到他,從平凡的接觸中觀機逗教。
平凡是普化有情深入事理的楔子,不讓人對自己生起驚奇炫耀的念頭,只在有形無形中,給人一種極平凡而極純正的契合情理的作略。讓人對自己生起驚奇炫耀的念頭,自己固然蒙蔽著自己,同時也蒙蔽著他人。釋尊從未這樣做過。平凡到極處,正是偉大到極處。釋尊不要人了解他的偉大處,他只想影響人從他的平凡處,做到像他那樣的對待一切人。一個個平凡者的力結合起來,卻能做成震古爍今的偉大事業。人間任何最偉大的成績,莫不帶有無數的平凡者的血汗。偉大的基層——平凡,忽視平凡就與偉大絕了緣。一切從平凡做起,而獲得的結果卻超乎意料,非常偉大。
最理想的人間,從相等的平凡進入普遍的偉大,在普遍的偉大中,共同做相等的平凡事。佛最了解平凡者的偉大作用,為著顯示平凡者的偉大,所以他總是以一個平凡的比丘相出現於任何階層,希望高貴者以對待他的心理,去對待一切平凡者。自己的德慧越高深,對人類看得越尊重。釋尊勸人不要矜持自己的偉大,要把自己的偉大,歸功於廣大群的平凡者身上去,不是無數的平凡者在同心協力的推行偉大者的事業,世間便根本找不出一個偉大者來。偉大者是平凡者的突出面,平凡者是偉大者內在的支持力,偉大者絕不值得驕傲,應當感激平凡者。原始人都是很平凡的,平凡者的生活智能積多了,提高了,偉大者就從平凡者中出現。
平凡與偉大,本是一體的兩面。不平凡限制著一切,平凡溝通了一切;從限制中釀成怨忿,從溝通中消滅怨忿。許多亂子都是平凡者被不平凡者激成的,平凡者挨不住不平凡者的迫害,於是嘯眾結伴用鐵與血來推翻不平凡者,自己跟著又做起不平凡者來(現在民主國家很少有此類情形),在不平凡的觀念中翻來覆去,造成人間屍山血海的慘相。人類都有幾分不平凡的心理,想做英雄豪傑的人,都是由這不平凡的心理在支持著。這似乎不能說不對,但自視過高,把許多應做的平凡事都忘卻了,這最多只能做個英雄豪傑,絕不能從英雄豪傑的心理透出來,向上翻一層做聖賢,更向上翻一層做佛菩薩。不平凡者被不平凡的觀念限制著,只能把自己向高狂處提,而不能使自己向平橫面看。高狂的心理演成瘋狂的行為,從瘋狂中結束了自己,真是太慘了!世界上根本找不出一個非凡的東西或非凡的人,因為某一個東西或某一個人都可以為平凡者所了解。把自己看成是個不平凡者與平凡者對立起來,這是最愚痴的想法。
平凡是真實的開始,真理是從平凡中著力體悟得的,因此古人說:「平常心是道」。從平凡中著力做到頭,這須要認定真理就蘊藏在一切平凡事理上,從平凡中體驗真切的事理,理路才得寬,心眼才得明。從勉強的平凡中做成自然的平凡者,我們的一切才有轉機,釋尊是個最極自然的平凡者,「佛生人中受人法,寒熱生死與人等」,這不是平凡是什麼?只引人向平凡真切的路上走,這是佛出人間的真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