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毘奈耶」,是釋尊創教建僧的兩大中心,法是比丘所體證的實相,律是比丘所表現的淨行,證入實相全靠淨行堅固。淨行是克己化人的真實力量,比丘的淨行具足了,佛法的慧命就會熾盛起來。正戒是撐持正法的棟樑,忽視了它,正法就要衰落,持戒護法,實是比丘的唯一天職。
戒是嚴防身口的不當活動,以身口的正當活動而限制意的非理衝動,比丘戒之所以重視身口七支,實因粗重惡業都由這二者所造成的,把它控制就範,意業也就調柔了。一般說,小乘戒重行為,大乘戒重動機。動機是自家心裏心念,行為是由自家的行動而影響到大眾的事實,從動機發展到行為是兩個階段,雖有動機而無行為僅是一個階段,動機再善再惡些,沒有成為事實以前,只是對自心負責,一落到事行上,就隨時會引起自他苦樂的反應。
僧團對彼此的事行是最注意而敏感的,比丘的事行沒有經過淨戒的淘汰,絕不會正確無犯的。犯戒泰半是因人因物而起的,就中特別是因人而犯戒的罪更嚴重,更複雜。釋尊的制戒,全是為著禁絕犯人犯物的罪行,不犯人則大眾相安,不犯物則大眾相生。從相安相生中,才能做到相教相誡,而進入相成相了(生死)的聖域。
釋尊制戒的本旨,決非故意限制比丘的行動,實是藉適當的限制讓比丘表現出更合情合理的正行。戒律的核心——敬順,敬是約溫莊誠切的態度說,順是約趣向正法的精神說。僧團中充滿了這種氣氛,澆薄、欺詐、鬪爭的現象就不會發生。比丘戒最重視「轉相出罪」,僧團中凡聖交參,當然免不了有些犯戒的,犯了就必得相互出罪,出了罪繼之以懺悔,個人與僧團才獲得清淨。以和藹態度與慈悲心理而出對方的罪,決不存敵視與報復的心,這樣,大眾就都能以不護短、不隱過的光明態度相處。
聲聞的嚴謹的律制,是藉事相的限制而做到理性的溝通,限制得祇要適當,溝通得也就緊密,從緊密中表現出和敬精神,也就不感到限制的難過。真嚴謹是維持真和敬的要著,沒有真嚴謹就絕無真和敬。聲聞律全著眼在和敬上,我們要認真研究它,才知道怎樣教誡人、諒解人、慈愍人。護大體持細節,謹細節保大體,聲聞律是兩面兼顧的,「篤信於戒,聖戒具足,無有缺漏」《長含》。「戒律具足,成就威儀,見有小罪生大怖畏,等學諸戒,周滿悉備」《中含》。在此種絲毫不苟的操持中,培養出不可估計的聖潔僧格。
聲聞律有些處確嫌機械,然能以持聲聞律的堅定精神而修學佛法,對於法毘奈耶的真義決定能體現,能握持。佛滅百年的佛法盛況,全靠這種精神激勵著。「斷現世漏,斷後世漏」,得無學聖果,是釋尊制戒的主要動機。「賢聖默然」,「賢聖說法」,是聲聞僧團中的生活常範。語默動靜中都有賢聖在引導著,而新學又策進自己直趣賢聖的坦途,庸俗卑鄙的思想就擺脫了。觀念與行為老是在這上面轉,縱然短期間不能全做到,至少有幾分會做得酷肖的。我們的勇氣、精力、志願不集中在這大目標上,莫說賢聖僧無我們的份,就是凡夫僧也不會做得像樣的!
律儀戒是道共戒的根本,它雖是有漏的,證入無漏卻要憑藉它,沒有它與無漏道就絕緣了。
「善現!是菩薩摩訶薩成就無上菩提作意,常不遠離大菩提心身四威儀,往來入出,舉足下足,心無散亂,行住坐臥,進止威儀,所作事業,皆依正念。」
「(菩薩)能以離相無漏之心受持淨戒」《大般若經》。
菩薩特重心念的純淨,離相無漏心念才會純淨,菩薩深入–切有情相中,把有情相的塵欲全部抖落了,染污的反應不常現行,對眾生的愛惡觀念也就淡褪了,因而能以平等心利樂一切有情。菩薩由厭欲而離欲,由離欲而深入一切欲而不著,這與聲聞相同而又超過了聲聞。
「文殊師利!又菩薩摩訶薩,不應於女人身取能生欲想相而為說法,亦不樂見。若入他家,不與小女、處女、寡女等共語,亦復不親五種不男之人以為親厚。不獨入他家,若有因緣須獨入時,但一心念佛。若為女人說法,不露齒笑,不現胸臆,乃至為法猶不親厚,況復餘事」《法華經》。
大乘經,詮法與扶律是兼重的,法重口業的訓釋,律重身心的嚴防,嚴防到極處過非則無由而生,這與比丘戒的重重遮制是一樣的。菩薩精神是最開闊而又最嚴謹的,學菩薩法僅學到他(相似)的開闊一面,而無視其嚴謹的一面,菩薩的真風骨就涵育不成。(大)菩薩雖也有時「俯同俗事」,這是從嚴謹中鍛鍊成了,從開闊中穩立久了,從極嚴謹中表現出極開闊的事行,這到底不是一般人所能模擬的。
「爾時(梵天)正念天子,白法慧菩薩言:佛子!一切世界中,諸菩薩摩訶薩,信家非家,出家學道,捨離俗飾,被服法衣,彼諸菩薩云何方便修習梵行,具足菩薩十住道地,速證無上平等菩提?爾時法慧菩薩,答正念天子言:此菩薩摩訶薩,…於一切法而不取相,一切法無自性故,於一切佛及諸佛法,平等觀察猶如處空,是名菩薩摩訶薩方便清淨修習梵行。」
梵行有兩種意思:一、約斷淫說;二、約八正道說,這裡重在斷淫。梵天是斷淫的,他們認為淫是生死根本,非斷不可。佛法說淫是障道的,出家菩薩不斷了它,決不能證大菩提。維摩詰是在家菩薩,尚且「示有妻子常修梵行」,何況出家菩薩?「解家磨滅,須臾變易,出家求道,究竟佛法」《六十華嚴》。大小乘法從不主張都出家,但因家庭男女為愛著之本,許多苦惱都由此而來,深觀愛著過患而發心成就道業,這就必須出家。
「一切諸佛定厭世俗,樂求出家」《八十華嚴》。印度中期佛教「梵化」思想已經抬頭了,許多大乘經為著杜絕這一弊端——在家欲樂、天身成佛的謬見,處處著力敷宣出家的功德,從這些經裏就知道出家菩薩太苦心了!般若、法華、華嚴均重視出家菩薩,中國出家菩薩務應切實體會而認清這點,在家菩薩道盛行或衰落的時候,我們才能作得主,做得實,表現出亦合作亦糾正的真手眼來!
律儀戒不但是三乘共的,而且是攝善饒益二戒的基層,對於這做得堅固無缺,後二戒的層級才能逐漸砌高。
「迦葉!世若有人,於別解脫戒起違背想,則為於佛力無所畏而生違背;彼若於佛力無所畏而生違背者,則與去來現在諸佛而生違背,由此未來所受異熟無量大苦」。
「是經名三律儀,亦名宣說菩薩戒經」。「善男子:菩薩摩訶薩行成就故,剃除鬚髮,披正法服,捨家出家。既出家已,修學菩薩戒行等事,修學緣覺戒行等事,修學聲聞戒行等事,彼菩薩如是修學已,身口意等惡業悉滅」《大寶積經》。
出家菩薩平等修學三乘戒行,這與般若經的思想是一貫的。表面看,佛為菩薩說不盡護戒,說開遮戒,說深心戒;為聲聞說盡護戒,說唯遮戒,說次第戒。這似乎菩薩戒是富有彈性的,從說深心戒著眼,既然深心趣入於戒,絕不會輕易不盡護諸戒的。大用無方的菩薩行,往往寓開於遮,這絕不能從每一環節上去評斷他,要從他的行為的影響是否對三寶有真實利益看,才能評斷其是非。
著重動機正向行為重活的(一分)大乘律,確實帶有幾分方便誘導的作用,這是(在家菩薩)萬不得已的措施,把它看成常法,認為足以效法,這就錯到底了。出家菩薩就絕對不說不盡護戒了。
「善男子!菩薩摩訶薩受持如是諸禁戒已,作是願言:寧以此身投於熾然猛火深坑,終不毀犯過去未來現在諸佛所制禁戒,與剎利女、婆羅門女、居士女而行不淨」《大涅槃經》。
菩薩對有情的態度非常寬和,而自己的性格卻很堅強,生命受到挺性格的支持,對邪惡淫逸便能降伏而害盡。習大乘律,內在的性格挺不起來,沒有不退墮的!「生在佛家,坐佛性地,一切障礙,凡夫因果畢竟不受」《梵網經》。貪著染善便是凡夫因果,持戒是將染善轉化為淨善(無漏善),否則,連人身都保不住的。
「又復法師能於一切國土中,教化一人出家受菩薩戒者,是法師其福德勝造八萬四千塔,況復二人三人乃至百千,福德不可稱量」《菩薩瓔珞本業經》。大乘律的重點始終置在出家菩薩身上,這與一分方等經遍倡在家菩薩道絕不同。由比丘僧而進為出家菩薩,出家菩薩實表示著在家的不清淨、不究竟。肯定著這一原則,出家菩薩的信戒才會堅定不移。
「若菩薩如是見、如是言,菩薩不應聽聲聞經法,不應受、不應學,菩薩何用聲聞法為?是名為犯,眾多犯,是犯染污起。何以故?菩薩尚聽外道異論,況復佛語?不犯者,學菩薩藏未能周及」《菩薩戒本》。
「菩薩戒本」時常提到「若護僧制」的話,七眾本來都可稱為僧,依智度論說,凡是多聞、持戒、智慧、禪定的佛弟子,都有被稱僧的資格。但如談到真正的僧制,唯有出家菩薩與比丘始能該備,護持僧制,換句話說,就是護持出家菩薩與比丘的律制。出家菩薩受的是具足戒,不但比在家菩薩的戒行精嚴,就是比比丘的戒行也還嚴格得多。
出家菩薩的根本宗旨:內導比丘向大,外引(在家)菩薩悟真,負此兩種大責的出家菩薩,其行為絕不肯隨便的。「出家菩薩為護聲聞聖所教誡,令不壞滅一切,不應行非梵行」。聲聞戒始終為出家菩薩所重視,因為撇開了聲聞戒,出家菩薩戒的全貌便沒有了。「如是菩薩一切違犯,當知皆是惡作所攝,應向有力於語,表義能覺,能受小乘大乘補特伽羅,發露悔滅」《菩薩戒本》。犯戒的菩薩,必須在比丘僧與菩薩僧中懺悔,大乘戒中從不曾抹煞小乘僧,足證出家菩薩與比丘的關係是怎樣的密切。
從大乘律看,出家菩薩的戒行大致與聲聞相合,在這一思想、行徑的持續下,確實保持著印度佛教不少的真面目。佛在世時,菩薩根性是有的,但並未創立菩薩僧團。智度論說,彌勒、文殊都是菩薩僧,因為當(佛)時無菩薩僧團,進入聲聞僧中依次而坐。這當然是受的比丘戒了。真正的菩薩根性是極少的,般若、華嚴曾為此而慨歎過。
佛元四五世紀,世友、馬鳴等儘管以菩薩自居,但菩薩僧團的名目仍未出現。直到佛元七世紀,龍樹發心創立菩薩僧團,但因情勢禁格終未實現。此後如提婆、無著、世親等還是在小乘部派中出家,他們都是「內秘菩薩行,外現聲聞僧」的最好標榜。龍樹發心創菩薩僧團雖失敗了,可見當時印度對菩薩僧是怎樣的渴望。客觀情勢既有此迫切希求,菩薩戒自會應運而生。(注意!印度佛教始終沒有創立菩薩僧團)。中國所傳的大乘戒經,除梵網經等外,就是曇無讖所譯的《菩薩戒本》(與奘譯菩薩戒本同本異譯),這是比丘戒與菩薩戒並重的,有些地方還特別重視比丘戒。曇無讖是有名的真心學者,而所用的戒本卻是妄識系的,這見出當時印度的大乘佛教界,學理儘管彼此不同,而事相的威儀與客觀的軌律則儘量求同。出家菩薩總是抱定比丘身分,而且特別重視厭欲欣滅的心理比聲聞更為深切,但不像聲聞那樣的速求入滅。滅度是佛法的基本觀念,愛盡離染才能到達滅度的聖域,正戒與正慧是指引入滅的南針。聲聞與(出家)菩薩在這方面亳無差異,因此,聲聞與菩薩總是一氣相通。
聲聞道著重向內斂照,斂照到空絕處便得解脫;菩薩道著重向外開展,開展到無限(碍)時便得自在。斂照是以念頭警察身心活動,不讓它所應遵守的軌律走一點樣,拶逼久了一切反而自在。開展是以寬厚雄健的精紳積極發輝,衝破弊魔的遮攔而神志越發清醒,於一切處皆是斂照。聲聞從高度的斂照中所向自在,菩薩從無限的開展中弱處斂照,淨戒是斂照與開展的準則。要想從真斂照中配合真開展,從真開展中捉緊真斂照,對大小乘戒就必得勤誦勤習。
印度傳譯到中國的戒律,比任何佛教國家都來得多,尤其是小乘律。中國的律宗是大小乘的綜合,比丘當然是大小乘戒齊受了。中國既是律典最豐富的佛教國,照理是應該重視律制的,但因中國比丘特別重視禪的參悟,重視經論的體究與判析,對律制的習踐不太重視,這與釋尊法毘奈耶並重的精神就不同了。
律是從事行的各面加以節制與指示,這必須時常集合大眾,從儀式的訓練而貫澈到整個的行為上,律制才能持續不衰。繁密而精嚴的大小乘律,對淨律儀戒莫不一致看重,離了這,清淨的僧幢相就無法產生。對一分過時的、繁密的小乘律,當然可以酌量捨去;對於適時的、精嚴的大乘律,則斷然不可捨的。如果對繁密的小乘律,與精嚴的大乘律一概視若無睹,出家菩薩與比丘的基礎究竟建築在何處?
「不樂佛法,不敬戒律」這是佛教衰敗僧格墮落的主因。律的功用是導人走上正軌,也是僧與俗法與非法的界劃,不時常提倡而習踐它,僧與俗、法與非法就搞不清。現在自由中國佛教,表面像很熱鬧、生動,但表面的熱鬧、生動,並不就是內在的充實、強健。必須以正戒來克制自己,淨化自已,內在的格與外在的行都合乎軌範,佛教在人間才能根深柢固。
中國佛教經過這次大劫難,原有的一切都被惡魔徹底摧毀了,倖而逃到臺灣的大德們,在痛定思痛之餘,復興佛教總有這心願的。社會對佛教沒有絕望,我們對佛教沒有灰心,全仗這心願維繫著。我們在臺灣住久了,生活形態總會起點變化,這對與不對,表面很難說,要以淨戒來衡量才會知道,對的務要繼續保持著,不對的就得立刻撇開。(拿筆者說吧!來臺後的生活與律制總不甚相合,心頭時常感到惶愧,將來回到清淨僧團中,決定依律制舉行懺悔。)
我常有這樣一種感覺,我們未來臺前身心上就已經染了好多問題,來臺後又累積了許多問題,舊的問題尚未一一解決,而新的問題正在一天天的增加,怎樣清除積壓在我們身心上的問題,這是樁最極重要的事情。這些問題不一層層的剝脫掉,唯一的表徵——儘量向俗化一面邁進!戒律是俗化的抗力,我們知道已經俗化或半俗化了,立刻猛警而斷除它,才不會被許多問題所軟化而埋葬掉!在舒適的陶醉中,不知道自家已染上俗化,不感覺到律制鬆弛得可怕,不感覺到因律制的鬆弛而大吃一驚,佛法就快要變成我們的殉葬品了!
比丘是佛法的血輪,戒是比丘的命脈,比丘戒與出家菩薩戒是共的。菩薩行是平實與雄健的綜合,一味的談方便、講圓融,實在是太歪曲了菩薩戒!「以比丘形行菩薩道」,把菩薩道緊扣在比丘形上,實是以「護持眾戒」為主眼。要想中國佛教實際復興,單是喊喊菩薩行的口號絕難有起色,必須從戒的真義——「戒除形非」與r自淨其意」——兩點實踐,佛法純淨的本質才能從我們身心上透顯出來。
中國的在家學佛者,從來不想做領導佛教的主流,這個大責任總是希望出家大德來擔負,他(她)們祇是盡心盡力的護持佛法。中國佛教(界)重視比丘與出家菩薩成了一貫的風氣,佛教在中國能站得穩全靠著這點。我們現在講菩薩行,必須從本位——出家菩薩行講起,講得不必高深,(遇到利根要談深法),做得務要嚴淨。出家菩薩行似乎不能全以聲聞戒拘束他,為著應機多少要帶點出格作風,從善巧說不必加以反對,從嚴淨說必須加以限制。否則,根本沒有大地菩薩的手眼,而妄以菩薩行作為犯戒造罪的掩護,這是戕賊佛法慧命的最大怨敵!因此,我肯定寓菩薩行於聲聞戒,是嚴淨中國佛教的唯一要著,這看法,我竭誠地懇請同門大德切實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