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印度佛教思想史》自序中最後說:「希望誠信佛法的讀者,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演變中,能時時回顧,不忘正法,為正法而懷念人間的佛陀!」於此,我們千萬注意喲!讀《印度佛教思想史》如不能「時時回顧」,就會永遠「忘卻正法」,被洶湧的「流變」之潮捲滅掉,再也不能「為正法而懷念人間的佛陀」了!

導師的體質,從年輕時就不太健強,現在已是九十二高齡了,心智與腦思的反應,還是依然如昔。像他那樣孱弱的體質,竟能寫出那些大量的極高水準的作品,自中國有佛教以來的(中國本土)大德們中,怎也找不出第二位來。儘管吉藏與玄奘承續了印度空有二宗的精義,但就整個佛法層面的涵蓋與底蘊的掘透說,似乎總不及他的周遍與精闢。中國古代祖師們有許多了不起的地方,值得我們深深的恭敬,但是從知見的卓越純淨上來看,我總覺得,他的知見太可靠了!中國祖師們的佛法見地,唐宋以來,大部分都是接受「後期大乘佛教」的思想。換句話說,完全沉浸在「真常唯心論」的思想中,「自性清淨心」的論調與影響,普遍展開後的頃向,就與神教的「真我」、「真心」混合起來;為著其心的體悟、起用,則特別重視於定了。到後來,更強調「成就三摩地,眾聖由是生」,「十方一切佛,皆由此定生」。在導師看,這是「一個大問題」,因為遠離了佛法特質──般若正觀得解脫。這在中國禪宗(臨濟),就索性稱為「無位真人」(不歷階次修學而本具的如來)。在這麼種禪修參究的風氣中,求(神)悟的觀念極強烈,激起「大事未明,如喪考妣」急急乎自了的行徑;「生死大願」就這樣冷漠得不現心頭了!如此的思想、行徑,從根本佛教及初期大乘者的行願、知見上看,熱誠奮迅的精神就太差了。

中國佛教被「真我」、「真心」困蔽的時間太久了,再加上與中國本位文化──「性與天道」的接觸,「和融」、「合化」,這樣就與「佛法」及「初期大乘佛法」距離更遠了。印度早期的真常論者,倡踐戒律以嚴堵氾濫,發揚(生佛)平等以消弭階級,凡此,都值得我們重視、效學。惟於「十方一切佛,皆從此定出」的極端強調與偏差,就得著力透脫,堅持般若正觀得解脫的宗趣,因為現在正有許多人把禪(的世俗省)悟(及幻想)當作解脫或誤作成佛哩!

前年(民國八三)臺灣許多法師集合在臺北安和路安和分院為導師舉行九十誕辰祝壽。我特地從美國趕回去列席,有幾位法師、居士當場宣讀壽文或演講,當時大家討論中國佛法的實質與演變,問問我的意見,我說:「溯源不足,承後有餘。」儘管古德說《阿含》名「通大小」(乘),卻把「四《阿含》視為小乘」,對後期大乘經顯得持別重視(《法華》、《華嚴》也含有初期大乘成分),晉宋以後,對《雜阿含》「修多羅」的「第一義諦」問津的人太少了,所以我說「溯源不足」。盛唐後,「自性清淨心」的「真常論」,發展、發揮得非常興盛、普遍,可說「一道同風」。凡俗的虛妄心,受到佛法的薰陶、對治得勤嚴果決。在善能剋惡的過程中──染(一般相似)淨參半,如果遠離「欲惡」,息心學止、修定,得定後,定中的心境感到相當空燦、寂淨而坦平,這本是藉定的功力引起的心理澄清作用。由於這樣的經驗,強化地肯定著定(心)的真實、湛寂、(甚或)究竟(成佛),就順勢由定而令心淨,由心淨而演進為心本淨,由心本淨進一步確認心自淨了。《般若經》面對此種演變,「從甚深般若慧(prajna)的立場,引部派異論的「心性本淨」化為一切法空性的異名,是從修行甚深觀慧而來的。」可是,修定──修心及祕密乘者,對《般若經》的「是心非心」,體解、理會的卻很少。大乘甚深空義(自性空與畢竟空),也就這樣被「修正」或加以非撥。盛唐後,「華嚴」與「禪」交融得更為緊密,「心本淨」與「性起」,也就自然發生聯繫。「心性」在中國佛學中受到非常重視,發展到後來。形成非心性不談的局面(甚至「天理良心」成為口頭禪)。這種趨勢中的「妙心」、「妙有」,有形或無形與「真心」、「真我」就極難擇別了,「妙有」的層次可提得極高,亦可滑得極低,對佛法不具正知見的,一不經意,就與「真我」沆瀣一氣,就會成為(十二)緣起中之「有」了!「妙有」,在印度後期大乘佛教已露現端倪,但正統的真常論者──《寶性論》的作者,也還是否定它──破神我。到了中國,就大行其道了,所以我說「承後有餘」。修究佛法對「妙有」與「幻有」不以善巧的智慧加以擇判,可真夠受累哩!從導師的淨慧卓見中,探清了,看準了,落實了:直直蕩蕩地穩入穩出,不戀不怖,才永不受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