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下半紀,確是人類曠古未有的新世紀。新世紀中的一切,莫不向著「新」的方面奔進著,日新月異,並不能形容「新」的進展的神速。新世紀中的新發明,雖然替人類帶來了幸福,但也帶來災禍。儘管因新發明而增加了人類的精神威脅,那些科學發達的國家依然向新益求新的途徑邁進。從現代各國立國的共同觀點看:強國的主因,全繫於新的創造力,因此,無論國防、經濟、教育、政治、學術等,都儘量的向新方面發展,大家都似乎嚴重地感到非創新不足以圖強了。

幾百年前的國家,有時可以「出奇制勝」,這在現代國家看,是絕對靠不住的,實力纔是制勝的先決條件。實力,是從超越的新發明中產生出來的;假使沒有超越的新發明,絕不會有強大的實力。彼此都在新發明中擴充實力,於是遂形成相制相生的緊張局面。從這一面看,新發明確是使人類不能相安的因素之一。從另一面看,新發明確實解決了從前許多沒法解決的問題,這些都是於人類有益的。-般說,新發明是利害參半,依我看,卻是利多害少,這只要從現代生活的各方面去看,就可知道,無須細說。許多人都憂慮著新武器可能毀滅掉這個世界,因而感到非常沉悶、恐怖,就像世界末日快要到來似的,這是極大的錯覺!任何可怕的新武器絕不能毀滅掉這個世界,怕什麼?可怕的倒是我們這個沉悶、恐怖的心理,反而助長了野心國家用暴力來毀滅我們的機會。

創新圖強,是抵制野心國家的最利武器。提起我們的創新精神來創造一切,這對我們個人、國家,就陡添無限力量了。唯有從創新圖強著手,我們個人纔能在我們的國家裡做個光榮的國民,而我們的國家也纔能在世界上具有健全的「國際人格」。試觀現代新發明越多的國家,他的國際地位便越高;同時,在世界各國中的道德水準也較高。武力與文德並重,這是構成現代強國的基本條件。領導世界的強國,-忽視了武力的增強,文德的提高,其國際地位便隨時動搖,而民族性也就耍墮落了。宗教家、思想家、科學家、政治家、軍事家等,忙個不休,想個不停,他們都警覺到沒有新方便、新啟導、新發明、新戰略、新策劃,決不足以強國,不足以保全種族,不足以維持世界安寧。這不是他們的責任感過敏,而實是創新圖強的觀念催逼著他們非如此不可。民族、國家、世界的進步,端賴這些沉浸在新的思想中發揮出新的理論者做指導。

文明進化,全憑新文化的促力。誰的文化佔先,誰的國家就能光榮地矗立在大地上;誰的文化落後,誰的國家就要遭到滅亡的慘劇。現實的情勢驅迫著我們向新的方面走,要有勇氣踏上新的途徑,纔能從艱危中得救。我們一面要極力提倡新,一面也要對舊的做一番取精棄滓的工作,決不能以兒戲胡鬧的態度亂喊打倒就了事。「通古構新」,這是現代任何學人都應採取的一貫見解。我認為對舊文化只要懂得透、說得明、做得對,對世道人心依然有莫大的補益。雖然是舊道理,只要它是顛撲不破、敷演不盡,而能放射出真理之光應導人心向上,還是一樣的新;而且是「萬古常新」。契合於真理的文化,決不隨時代的過去而過去,它時常昭昭然懸於吾人心目之間,只看吾人能否識取它。但是停滯在舊文化的領域久了,便不想涉入新文化的領域,自然對新的一切而無法了解。凡是討厭新文化的,一定對舊文化看得太尊崇,認為舊的是本,新的是末,握其本而捨其末就好了,這是中國人千百年來的囫圇觀念,是由「一本萬殊」的思想所造成的。對於這,我們要多少修正它。

排除腐舊,振奮更新,這須要大魄力、大翻身。從腐舊跨上更新之途,不用雷霆萬鈞的壓力,決不能摧破腐舊氣;不吃換骨奪胎的劇苦,決不能練成新身體。人最易墮在腐舊生活的窠臼中,寧可被它困悶著,總不想跳出來。這同烏雀戀著破舊的窠巢一樣,被狂風暴雨摧殘得快要顛覆了,也不想做個新窠巢來安身。人不想從腐舊生活中拔足出來,這因為他心中缺少一個光明景象。不論一個人要新也好,或者一個國家要新也好,甚至整個世界要新也好,總要各人心中有一個光明景象才是。

所謂光明景象,就是於心心念念之間,事事物物之上,總見到一個鮮潔光輝的崇高意願。以智慧光明輻射到一切事物上,則一切事物莫不變為光明景象。生活在光明景象中,我們的眼睛當然是明淨的,心境當然是朗豁的,理智當然是清醒的,情緒當然是正常的,對新穎的思想,奇異的現象,複雜的事物,自然可以「貫奧解微」。有了光明景象,就會做成光明事業,養成光明人格,處處都顯豁出光明的態度來。

諸佛菩薩度脫眾生,只不過給了他們一個光明景象。以自己的光明引發眾生的光明,使他們的光明日日熾盛起來.在光明中脫苦,在光明中成佛。入地獄,下苦海,全憑這個光明景象在前面照導著,光明照遍了地獄苦海,而地獄苦海的眾生便因此得救。以光明灼破了世界的黑暗,眾生的罪惡,所以諸佛菩薩始終不見有黑暗與罪惡,總是安住於光明藏中與世界眾生息息相感相應。光明景象,是自救救人的慧炬,從我們的眼前高懸起來吧。

要澄清天下,先要澄清自己;澄清了自己,纔能澄清天下。自己澄清得越徹底,天下纔澄清得越太平。我們要有澄清自己和澄清天下的決大抱負,纔能挺立於天地間做個夠格的人。澄清自己,實是澄清天下的基因。做澄清自己的功夫,絕不能鬆懈一點。澄清,即是自新,在自新中務要養成-種精明的慧力警悟,渾和的德力啟示,這樣纔能自新新他。要人人能自新,我們纔真正能夠永遠的自新,因為彼此互相策勵著非自新不可。把人人看成有自新的可能,纔不會用舊眼光來低估他人的人格。「諸佛眼中無癡人」,「於一切眾生,生菩薩器想」,肯定人類有自新的必然性,他們縱然暫時不受化,不向善,就不會對他們生起厭棄絕望的心。只要我們的身心生活在清淨鮮潔中,他們決定會受到我們的啟發而走上自新的坦途。

情感薄、理智差,這是缺乏新精神的證明。豐富的情感,充實的理智,全從體貼人情觀察事理的新認識中產生出來的。失去了鼓舞性、精進性、獨立性的民族,他們一定是情感很薄,理智很差的,只顧到個人的生存問題,而不重視國族的興衰,除了逞己賺人,爾虞我詐外,絲毫看不出新氣象、新作風來,這個民族真夠令人發愁!我們必須熱化情感,深化理智,從高度的情智中演化出新德力、新識力、新活力、新警力來,始足以使「頑夫廉,懦夫立」。我們不肯向新處想,向新處做,便當下墮入混沌的黑漆桶中。

人的前途原是無限的,只要我們有『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精神,前途是越闢越廣的。新天地、新環境、新生活、新道德,全靠新的人用新的思想開創出來的。當我們想立志做新事業時,我們的精神便立時抖擻起來。人活在新的正當的希望中絕不會怠惰的。新是一種導引你而又是推進你的不可思議的力,人人都有這種力,只要人人都肯握緊一個新的正當的希望,則這種力便在人人的骨頭裡鑽動著,而人人皆能做個新的人。新精神,是從新希望中產生出來的,要完成新理想中的一切,非仗新精神不成。新精神鍛鍊成熟,是從千辛萬苦中獲得的。只有新希望,而沒有新精神做他的支持者,這個新希望當下就變成泡影了。因此,那些想把崇高理想變為偉大事業的英賢者,平時就練成一股新精神儲積於身心之間,適當的時機到了,就憑這新精神去完成新事業。身心之間的新精神充實了,於任何驚險萬端的局勢下,纔能鎮定,纔能挺立,纔能剋制。

真實的新精神,換句話說,就是蓋世的膽氣,驚人的正氣。以此去革新-切,真所謂「無難不克」,「無願不成」了。哥倫布之航海西行,麥哲倫之完成其航行世界一周之志,當其衝風濤、冒險難,始終毫無退縮之念,就因為他們眼前有幅新世界的美麗圖案在誘導著他們前進。他們所以能為世界開闢出一隅新領域,全靠自己的新希望與新精神制服了種種的險阻。「我輩前途須自闢,莫嫌風露溼衣裳」;「獨行風露下,翹首矚蒼站」;「獨於危處立,強骨耐風霜」;「大風吹熱血,天馬更精神」。我們時常這樣想,這樣做,便會激發出新精神來。當此時此地,我們要抱著『孤臣孽子』的心境,從艱危困阻中來操練自己,革新自己,國家前途纔有新氣象煥發出來。

從治學說,要獲得更好的思想,就要敢「變」。從創教說,要實證更高的真理,就要敢「否定」。當然啦,變不可隨便的變,否定也不可隨變的否定。在正確的學識考辨下,覺得某種理論巳失去時代性,而且障礙新時代的進展,正好提出個新理論來而撇開它。例如有了電燈不妨把煤油燈換了一樣。在深刻的觀照中,悟入純正的超勝的真理時,最好把那相似不真的理論否定了;不否定了這,真理便永無光顯於世的一天。

例如釋尊悟入緣起無我,便極力揭破外道的有我論,不這樣率直地否定它,人類便不會從迷津中渡上寶筏。我敢大膽的說,沒有一個大學者,大宗教家,不是從徹底的變與徹底的否定中翻過身來的。「窮則變,變則通」,這說明了變是怎樣的重要。到了非變不可而還不想變,這只有永遠的窮下去,永遠的不通。因此,便有許多事物在窮與不通中活活地被埋滅了。「以不變應萬變」,的確,真理的原則絕不能變,但一般人卻把某種原則誤認為真理,拿它去應付變化莫測的事變,這就錯了。我們一碰到特殊的事情便沒法應付,就吃虧在這上面。智慮深、識見高、氣節強的,有抵死不變的一面,也有極盡變化的一面。善於運用慈善心腸、剛毅魄力,以變制變的明智者,始能弭亂於將萌,靖難於無形。世間的現象息息在變,我們的心念也剎那剎那地變化著,廣觀一切莫不極盡變化之能事。新陳代謝的現象和心念,無實體而有緣起的幻用,要了知現象悟透心念,非從新新不已的緣起幻用上審實觀察不可。

凡是科學落後,人民生活水準太低的國家,究其原因,就是不想改變生活,不敢否定事實。這與西方人的看法不同,他們老是想改變生活,想否定事實。從改變中求改善,從否定中求進步,所以他們的科學昌明,生活水準提高。中國科學不發達的原因:「道難藝易」,儒家把中庸之道看得比什麼都難;反之,把工藝之事視作「奇技」,認為不值得提倡。君子階級重道,小人階級習(工)藝,君子不提倡藝,當然不會發達了。孔子雖然勸導人過『游於藝』的生話,但後儒畢竟忽視了它。因忽視工藝而給中國人民吃了許多冤枉苦頭。工(與商有連帶的關係)藝是改善物質生話的要條,同時也能使精神生活昇華。當我們參觀「工藝之家」時,那些嚴麗精緻的工藝品、藝術品,不經意地就把我們的心靈吸入到藝術世界中去,頓時覺得妙奪天工,情趣盎然,這就是個證明。

不著重精神涵養,人的德行不會提高;不注意物質給養,人的情緒不能安頓下來。這看現代文明國家(極權國家沒有真文明)就知道了,他們一邊著重國民的精神涵養,一邊注意國民的物質給養,所以他們的德行就比較高,情緒也比較安定。西方民族敢於向自然挑戰,從前視為神秘尊嚴的現象界的東西,他們用種種的剋制方法,使那些東西各各現出了本來面目,用來作為「利用厚生」的資源。中國要強盛,必須要把討厭新奇事物的心理,換上-個迎接新奇事物的心理,從現實事物上研究出更新更高的原理,一切新的製品,新的思想,才會從中國本土產生出來。

現在是世界學術最多最發達的時代,其他姑不論,僅就有名的宗教——耶教《包括新舊二教》——而言,他們的信徒,不但把自己所崇奉的訓條,看作是高尚的宗教,而且還把它看作是一種極有價值的學術在研究著(基督教在歐洲中古時期巳經以學術奠定了祂的地位,現在更重視學術的研究。)用學術建立了他們教理的精密論證法,雖然依舊保持著神的觀念,但他們積極研究學術的精神,竟然敵住了科學者的攻擊。耶教在科學時代這樣風行,皆由於其教徒崇尚學術的革新精神所致。

佛教是高尚宗教,也是高尚的學術之一,構成他的三大因素——戒、定、慧(以慧為主),起初便稱為「三學」。佛法在古代印度及中國等地,曾經盛極一時,到現在,中國佛教的燦爛光芒已消失了。守舊(褊狹的陋見)棄新(純正的認識),是一非餘,這是中國佛教衰微的主因。研究佛法要注重融化,把深邃精微的道理,融化為新鮮明晰的意境,從新鮮明晰的意境中,詮表出深邃精微的道理。佛教學人沒有做一番融貫變化的功夫,最多只得點刻板式的學問,新的理論絕不會從我們口中說出來,新的行為也絕不會從我們身上表現出來。治學沒有新的心得,對固有的佛法非但不能發揚光大,反而連它的膚廓也認識不清楚了。中國佛教要有新起色,必須大心之士,從蹈常襲故中猛毅地透出頭角來,以大行願,做新事業。茫茫教海,翹首斯人!

「見慢」,是株守成見不肯虛心研究新事理的阻力,要認識新事理,必須先擊破了它。「慢能壞善心,自損自他善」,見慢重的,總以為自己的是對的,而他人的是不對,殊不知認為自以為是的,可能絕對不是,我們別讓自以為是的觀念發展下去,事理的多邊變化,才能體察得清楚。

真實求進步的學人,總是流露著「謙光自抑」的態度。能謙者,則其心必虛廓,有了虛廓的心,則其接納力必強。新思想全靠接納力強、蘊化力足所培育出來的。有了徹底的新認識,才有澈底的大謙虛,「阿難!我所說法,內外已訖,終不自稱所見通達」,這是何等的謙虛?這裏,我要特別說明一點,謙虛固然是求進步的要著,但必須輔以強毅的研究精神,始能不墮入卑猥自輕中。凡是最有價值的新理論,一定是十足的挺性格的大學者們發現的。真理永遠懸耀在求新不已的人的目前,無理由的固執永遠不會與真理覿面。我們不要固執自己的見解,要時常著力考驗自己的見解,真理是從深刻的觀察中悟入的,絕不是從頑強固執中獲得的。不知許多至理被頑強固執的見解否定了呢,因而許多有價值的事也跟著消滅了。

用渾括觀念看-切事物,則一切事物就變為模糊的東西了。好簡厭繁,永遠不能認識新的道理;由簡入繁,始能體認出新道理來。一個新時代,一定要用許多新方法、新做法,纔能從穩定中擴展這個新基業。每一個新時代中的大(純正的)思想家,都對他所處的時代有絕大的新貢獻,新貢獻啟發了新時代的開創精神,成熟了新時代的高度文化。我們對思想家的崇敬在此。只知用舊方法來治新時代,決定做不好的。「時變法異」,治新時代,一定要用新方法、新做法纔治得好。做人亦然,要用新方法、新做法,纔會做成個好人。生活在「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觀念中,我們的舊惡習,就像用一泓澄碧新潔的泉水,洗滌得點塵不留。

新如同慧日一般,它老是照導著我們上進,一旦忘失了它,我們就要開始下墮。把握著純潔的新希望,光明就永遠不會離開我們的目前。人類皆有一個創新的願望,譬如過新年時,家家戶戶總貼上「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聯語,這足以證明人類確有一個創新的願望,祇可惜許多人沒有用新精神挾制著它向前邁進,所以就退墮下來。我們必須挾制著創新願望只准前進,不許後退,始能走入自已所開創的新境界中去。

「庸人」與「健者」相比,祇是健者比庸人多了-種自己挾制自己上進的精神,庸人要做健者,也只要多添一種自己挾制自己上進的精神就行了。不肯挾制著自已上進,終竟是個庸人。化庸為健,這要我們用活精神、真德行,去活化人類已經僵化了的心靈纔行,有了創新的願望,心中纔有光明,臉上纔有善氣,要臉上有善氣,一定先要心中光明。有了新的心境,新的面孔,纔決定做得出新的事業來。現今中國佛教學人(尤其出家比丘),應儘速地培養成一種新風格,最重要的——一個新心境,一副新面孔,否則,中國佛教絕沒有新前途。

我們胸中要時常有一團風雲氣,豪傑、聖賢、佛菩薩,都靠著這團風雲氣鼓蕩自己的心靈,激發自己的血性。能在自家的風雲氣中迴轉自在,往來無礙,始敢有膽量投身於宇宙的風雲氣中受大苦、平大難。心中的塵慮,血中的剩渣,沒有這團風雲氣絕不能吹排掉的。許多新意境、新概念、新情緒,都是在風氣的激蕩下湧現出來的。有不可遏抑的風雲氣,纔有開創一切的新精神。我們要做個創新的人,非先鼓足了胸中的一團風雲氣不可。

我們有了風雲氣,纔有真活力;有了真活力,纔不被小心眼拘限著。從活力中煉出熱力,從熱力中加強活力,用活力與熱對準著正道走去,光輝嚴麗的新生生命便會出現。拶逼著自己開新思路,激勵著自己做新事業,這是陶練新思想、新願力的最好方法。以深厚的願力配合著高漲的情緒,這樣,以思想救世,以行為救人的念頭,便油然而生。

新是一種上進的勇氣,亦是一種堅持的毅力。從勇氣中接受的印象,印象才得深刻;從毅力中做成的學問,學問纔得通貫。學不足以明理,智不足以制情,這是我們最大的恥辱。以深學演真理,以大悲運真情,這是我們應負的責任。學不見源,語不中要。有大學力,纔能真實的開導群眾。大學者給予我們純粹的義味,新穎的識見,無形中便把我們引入新意境中去;給我們的慧命添上了-重重的新光輝。

這篇文裏屢次提到學,是有用意的:一個國家的興衰,與學術有最密切的關係。強盛的國家,學術必發達;衰弱的國家,學術必衰微。例如漢、唐、宋(宋代國勢雖弱,卻是中國本土文化的復興期,亦是新文化的釀熟期)、明當開國時,崇尚學術的風氣,莫不盛極一時,所以能治內征外,開疆拓土。反之,那些衰微的朝廷,視學術為兒戲,他們的「世系」便很快斷送了。學術,是人類賴以考辨事理的準格,人之所以為人,其特色即在於能運用學術,考辨是非。有學術頭腦的民族,這個民族性決定是高揚的。在正確的學術指導下,人類始能開創出新的一切來。我們要創新,先要使自己置身於學術的途徑上,別讓那些無聊的事物羈絆著。

治學久,積理厚,我們心中的理世界便充開拓。來閱世深,措事多,我們眼前的事世界便寬廣起來。以清明的理世界——心靈——涉入複雜的事世界——事物——,則事世界也變為清明了。理世界清明——悟入性空慧,事世界清明——體解法相慧。由理達而事通,是從內向外新起;由事通而理達,是從外向內新起,到此,則身心便進入徹底的新世界。去通障,成通德,便是從這新世界中所表現出的圓滿的新人格。

「新」是不斷地追求或創造與真理契合,盡善盡美的一切;「化」是把他人給我的一切刺激都能融解無餘。人類的覆惱性特別強,彼此的相斫相殺即肇因於此。反之,人類的解化性也相當高,彼此能相處相安便全靠這個。有一分解化力,便有一分感召力;有十分解化力,便有十分感召力;解化力愈大,則感召力愈深,這是必然的事實。

吃了人的苦頭不想報復他,這比一般人的心術算是好得多,但存著絕不想感化他的心,這到底比常人的想法高不了多少。吃了他的苦頭絕不想報復,而且還積極地想法感化他,這種做法便超過常人多多了。當煩惱衝動的時侯,立刻提起解化觀,心火就會平息下來。人與人相處,必須要懂得一個相處的秘訣——避性制情,能避能制,則能保持無限的感情,養成無限的和氣。世間的許多慘劇,都是在不能避不能制的情形下發生的。解化觀在我們心中成熟了,決定不會與人的煩惱碰頭的(注意!我們發心化導眾生,請牢記此語)。「不藏怒、不宿怨」,這是輔助解化觀成熟的要則。

化私怨心為公明心,化氣忿心為體貼心,許多惡毒念頭便不會現行。人與人是生活在猜忌、詭詐、隔膜中的,我們務要盡心盡力融解這猜忌、詭詐、隔膜,則彼此間的真心聲便可互用互知,消滅慍結心理——覆惱念頭,我們的心田纔能培養得醇厚。要徹底消滅你的覆惱念頭,最好是帶著純善的心理與和藹的態度,和你所惱很的人促膝談心。要化導眾生,先請化盡我們心中的慍結吧。化則不著,著則不化。著於自我則永遠不能看清或解化自我以外的人事。我覺得教人不難,難在怎樣的真實(感)化人。在以販賣知識為職業的風氣下,能教人的人多,能化人的人少,所以有知識(一般知識)的儘管多,而能化盡惡習做成完人的卻很少。教育的宗旨:教與化的雙軌兼施。站在教育崗位上的,應該負起以學術傳人、以風化轉人的鉅責。

現在是中國人心(理)大凝閉的時代,佛教學人應以真情沸血去融解這凝閉,開出一條新路子一個新境界來,使人走上這條新路子進入這個新境界,讓他們知道宇宙之大、事理之深、人性之尊,而自強自發地做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完人。我們沒有這抱負,不想實現這事實,則我們的心當下就被凝閉著,心理凝閉了,雖有生理的活動,這不過是個行屍走肉而已。有血性的佛教學人絕不甘如此的。時勢愈艱,愈想運用苦心來減輕時代危機,纔對得住這個時代的人。如果我們存著已經對得住人的觀念,則任何人都不能受到我們的化益;我們必須存著對不住人的觀念,則人類纔會或多或少的受到我們的化益。佛菩薩始終都抱緊著一個對不住眾生的宏深誓願,在種種逆境下受傷害、受怨詛、受艱苦,不餒志、不沮氣、不尤人,越發顯出「殺我者必先度」,「不將眼淚沾巾濕,惟願脂膏施有情」的無比悲願。惟有這樣,纔能使無量眾生受到真實的化益。

化除自已的心垢似乎易,耐受眾生的迫害就難了,這不但薄地凡夫如此,就是小乘羅漢聖者們,雖已斷盡了自心的煩惱,但他們耐不住眾生的種種惱害,便索性灰身泯智了事。於是,化導眾生的重任便完全落到佛菩薩的肩頭上來了。佛菩薩所以能化導眾生,簡單說,就是能解化煩惱。把眾生給自家的惱害解化掉,就自然不會遠離眾生,而能永遠地教化他們了。眾生不肯把人家給他的煩惱解化掉.,老是在報復中討生話,所以永遠沉淪在苦海中。

人類所最感痛苦的,不是自然界、動物界所給予的許多災難,而是人給予人的種種毒害。的確,人給予人的種種毒害,要比任何東西所給予人的種種毒害,都要殘忍酷虐得多。因此,人與人所結的怨恨,也比對任何東西所結的怨恨都要深些,真是「冤深如海」了。自然界、動物界所給予人的苦痛,人總可以諒解牠們,惟有人給與人的惱害,卻很少能諒解而總想報復他。究其原因:「人不應當欺人」,他欺了我,我就應當報復他。人類的無邊苦痛,都是由於這種心理釀成的。

佛菩薩的心理與常人恰是兩樣,他們能忍受無量諸苦,尤其能忍受人類所給予的諸種劇苦。當人類對佛菩薩加以種種惱害時,在他們看並沒有個「人相」來到面前。從俗諦說,苦是由人的「惑業」所造成的,沒有人相,則受苦者也就沒有了。人類有的是大苦而沒有大樂,佛菩薩有的是大樂而沒有大苦;其實,佛菩薩的大樂是由人類的大苦轉成的。人類的大苦長由慍結而來的,佛菩薩的大樂是由解化慍結而獲得的。吾人若欲轉大苦為大樂,必須時常勤修解化觀。

化導眾生,要抱著忍己攝眾的宗旨。的確,能忍始能化,能化始能忍;能忍能化,然後始能進入順我不喜、逆我不嗔的渾和心境。佛教學人不培養成這種心境,絕不能以無厭心學法,以無怨心行道。拉長眼光,放開胸襟縫,許多無謂的事便解化了。日日對眼前的事物識得透、打得開、做得真,便是日日生活在解化中。解化了事物,卻是成就了事物。解化了事物便有大智慧,生活在大智慧中,則不為任何事物閉塞著自家的心眼,一切真閱歷、真功夫才歷練得成。有了大智慧便有大氣象,從大氣象中豁露出大心量、大德行,這樣便無往而不為所化了。佛教學人要生活在大氣象中、大行願中、大解化中,纔不敷衍人、躲避人、討厭人,而實事求是的去教化人。

進一步說,我們不但要化導人群,而且要化導時代,與志同道合者朝夕相處,從淬礪奮發中養成一種優良風氣滲入時代中去,這風氣推行久了,就能化導時代了。

有一點,我們要深切注意,化導時代,切不可在時代下面討便宜。在虛偽成風的時代下,只要我們肯曲意迎合,就什麼都會討到便宜了。這樣做,非但不能化導時代,反而增加時代罪惡,佛教學人務須痛切地剿絕此惡劣心術!

綜上所述,創新,是從個人的思想、作風,以及國家的文化而言。解化,是從自身的煩惱、情執,以及他人給我的刺激而言。我們要有創新的精神,對文化纔有貢獻;我們要有解化的心量,對德化纔有表現,做一天學問,積一天德行,學問愈深,德行愈厚。從學問中釀成文化,從德行中培育德化,以高度的文化轉變野蠻殘暴的性質,以高度的德化養成慈祥和善的風氣,這個世界纔有轉機。佛教學人要肯存心這樣想,敢存心這樣做,始不失為大乘行者的氣概。

民國四十四年國慶日寫於福嚴精舍